过了几日,刘管事和一个大夫模样的人居然来到了听风庐。覃蓁暗想,定是丁护卫怕自己真的死在外头,便修书告知了广伯侯,广伯侯才派了大夫来,只是连刘管事也来了,着实是出人意料。
那个大夫据说是在广伯侯身边伺候多年的人,他搭了脉,面露讶色:“姑娘只是病后体弱罢了,现在已无大碍,我再开几剂药,调养一下,很快便能大好了。”
覃蓁支吾道:“前几日还咳的厉害,这几日,许是暖和了些,倒觉得好了许多。”
刘管事狐疑地看着覃蓁,覃蓁面无表情,微垂下睫,余光瞥见刘管事又将视线转向了丁护卫。
良久,刘管事笑着道:“无大碍便好,既是如此,多调养几日,五日后再启程回府吧。”
五日后,是九月十四,行上一日,九月十五,恰好可到侯府。
十四这一日,天气极是晴朗,天空碧蓝一泓,看不见一片云彩。黑篷车在驿道上行驶,很快可到广伯侯府。可是过了清水县后,黑篷车并没有去往宿台县的方向,而是朝着蔚城的方向驶去。
覃蓁不解,问车夫道:“可是走错路了?这不是广伯侯府的方向。”
车夫朗声道:“刘管事吩咐了,跟着他的马车走便是了。”
覃蓁紧蹙着眉,看着前方摇晃着的黑篷车,车身上那两个大大的“司马”二字,在若金的阳光下,鲜艳的有些刺目。
到了近蔚城城郊,刘管事的黑篷车终于在一棵柳树下停了下来。一辆锦盖华车正停在树下等候。刘管事下车恭敬地过去见礼,覃蓁惊讶地看见广伯侯居然从车里走了出来。
刘管事俯身低语了几句,便朝着覃蓁的方向走来,恭敬道:“小姐,请下车。”
覃蓁疑惑地看着刘管事,小姐?自己何时成了小姐?
刘管事一手微微按了按覃蓁的衣袖示意她无需多言,另一只手摆了一个“请”的姿势。
覃蓁暗觉多言无益,倒不如边走边瞧,便不再言语,走了过去,屈身行礼,道:“奴婢见过侯爷。”
眼前的广伯侯虽依旧是锦衣华服,须发却似花白了不少,脸上也满是惫色。覃蓁不由诧异,只这一月不到,广伯侯竟似苍老了许多。
广伯侯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威严:“日后不要自称奴婢了,应称本小姐。”
覃蓁一惊,还未及开口,广伯侯又道:“天下已知司马覃蓁是宿台广伯侯的义女。”
覃蓁愕然,刘管事已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谢过侯爷。”
覃蓁木然道:“奴婢谢……”
广伯侯摆了摆手,道:“我不喜绕弯子,便端直说了。近日,朝廷在各地采选良家女子,充实**。宿台一带入选的家人子均在蔚城集中,于今日转水路,入京都。这里便是蔚城城郊,你是个聪明人,想必已经明白了。”
覃蓁心底微微一沉,原来如此……家人子须得身家清白,家伎是做不了家人子的,广伯侯一早就安排好了,所以丁护卫才说自己是广伯侯府的小姐,终其不过要给自己一个适当的身份罢了。只是对广伯侯来说,此事何其容易,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让自己来沧水塬侍疾……
正恍惚间,广伯侯道:“你容貌绝丽,才思细腻,只要一入御目,必蒙宠眷,只是你要知道,**乃是非之地,且佳丽甚多,最不乏的就是白头宫嫔。你若自诩美貌,目中无人,必定最终送了自己的性命,又累及广伯侯府。”他见覃蓁面色惶惶,又道:“你不必担心,我虽曾救你性命,又给你机会荣华,却不消你的报答,你只需谨慎行事,争蒙尊荣,保全自身便可。”
覃蓁心中恍然,所谓一人获宠,惠及满门,自己若是蒙圣宠,什么也不必做,广伯侯府就已是满门荣光了,这或许就是广伯侯打的主意罢。只是广伯侯的长女已封丽妃,他又为何要将自己送至宫中争宠,回想京都频繁的来信,广伯侯怒打世子,丽妃的身子又向来不好,难道……
她抬眼看着蓝澄澄的天空,依旧是碧蓝一泓,没有一丝云彩,心底不由惘然。宫廷,天底下最壮丽威严的所在,自己曾无数次站在家门口远远地朝那个方向张望,盼着在宫中任太医的爹爹归来。那里,亦是爹爹无数次踏足的地方,离自己曾经的家那样的近。正忖思间,忽然察觉广伯侯的注视,心知此时断是不能拒绝,拒绝亦是无用,连忙微微屈身,神态谦卑:“覃蓁一世不敢忘侯爷恩德。”
广伯侯满意地点点头,微含了笑意道:“你原本是伶伎,历来就有将伶伎送进宫做宫伎的,可是宫伎身份低贱,怎比得了家人子?你可知我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为你谋划?”
覃蓁轻声道:“覃蓁不知,请侯爷明示。”
广伯侯道:“这些话原不该说与你听,本侯却不惧你知道。一年前太子内监来宿台一带为东宫彩选宫伎,那时他便看中了你,我却未允,其原因不是觉得委屈了你,而是那时太子刚失了心爱的太子妃,太子妃临终时说自己是因东宫中的其他嫔妾嫉恨怨毒而亡。太子对此深信不已,心痛欲绝,此后便对东宫中宫人尽失了兴趣,那时将你送到东宫去,不过是徒添一个白头宫女罢了,所以须得等待一个好的时机。而此次皇家彩选家人子,便是最好的良机。我再嘱你一句,在宫中万不可争一时长短,锋芒毕露,这样只会让旁人容不下你。你须得谨记——”他将广袖置于身后,重重说道:“收敛锋芒,韬光养晦。”
覃蓁连忙伏地,接道:“覃蓁谨记侯爷教诲。”
广伯侯颔首,道:“起来吧。你如今是已定的家人子,不可如此。”
覃蓁起身,广伯侯忽意味深长道:“我把阿缕许到边西去了,那个人是个酒徒,酒后乱性,已经打死了好几个小妾。”
覃蓁一惊,这样的人,阿缕被许配过去,岂不悲惨至极?不觉脱口道:“既是酒徒,求侯爷不要……”
广伯侯一声冷笑,微愠道:“丁护卫算计你,你大约已看出来了,否则你也不可能现在好好的站在这里,他与你无冤无仇,你可知他为何要这么做?”
覃蓁一心想着阿缕的境遇,也未专心听,只连摇头。
广伯侯道:“阿缕是个聪明人,看出来我想把你送到宫中去,她妄想代替你进宫,就想出利用病者回避的法子,让你病着,自然就做不了家人子了。然而你在沧水塬,本来她害不了你,偏偏丁坚垂涎她的美色。丁坚不知其中内情,便答应按她说的去做。可惜了这个丁坚,我栽培他多年,他竟为了一个女人,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他冷冷地看着站在远处,还不知情的丁护卫,沉声道:“阿缕处心积虑地对付你,你全然不知,方才你还可怜她,想为她求情,实是大错,若是在宫中,方才你已经将自己拖入深渊……罢了,侯府已算计如斯,宫中只会更甚,你好自为之。”
覃蓁心中悲凉,那个总是拉着自己说话的阿缕,竟在背后这样算计自己,并因此沦落到了如此悲惨的境地。阿缕,今后,大约再也看不到她了。还有丁护卫,他站在那儿,还不知道他将面对的是什么——广伯侯如此对阿缕,定也不会饶过丁护卫。覃蓁看着广伯侯的面庞,苍老而威严,她知道广伯侯正等着自己,可会为丁护卫求情,而自己不论开不开口,绝计是帮不了丁护卫的。
覃蓁颓然地垂下头,丁护卫不知内情,对广伯侯而言,并未涉及背叛,且他又一向办事利落,广伯侯应是只会略施惩戒,不至于伤及他的性命。只是广伯侯将这些告诉自己,显然是在杀鸡儆猴,以教导自己。都说**险恶,今后的日子,大致都是如此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