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下,我觉得自己的心塌了一块,脑子一懵,撒开腿跟着麦琪往村口跑。
心口在胸前跳动,每一下都能听得仔仔细细,咚……咚——!
脚下飞溅起圈圈点点的泥浆,不时有泥水打进鞋子,湿了袜子。
“重新开始,好吗?”
眼前的道路越加泥泞,踩在地上的脚好像不是自己的,脚下的土地也都异常柔软而黏腻,但没有安全感,像踩进一个陷阱,吧嗒一下就要掉下去。
“至少告诉我一个去处,我好去接你回来。”
耳边听见浪水翻滚,左边已有洪流湍切下滑,盘结着高处的土泥沙石,纷纷席卷而下,水势策马奔腾如一众棕鬃牛马。那河水早已变色,污浊得像浸了整世的污秽。
“老婆,跟我回家吧。”
为什么?有个声音就是挥之不去,无论我再怎么将视线转移,再怎么让身子敞在大雨之下,再怎么用耳聆听周身那妄图毁灭一切的声音,再怎么用力往前跑……
听到的却只是——
“老婆,我离不开你。”
“我怎样,才能继续将你留在我身边。”
“所以,你尽管放心,哪怕你因为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而变得粗俗不堪,会为了五毛钱站在菜场里讨价还价。我仍旧会一直爱下去,因为那时我也变成了一个肥头大耳腆着啤酒肚,可能开始买彩票视财如命,是个在酒桌上说黄色笑话的中年男人,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竭尽所能教你别离我而去……”
“一辈子,你。”
“将来这里会有一张床,我们……会有孩子……两个……”
“男的,叫顾逢宋,女的,还是叫顾逢宋。”
“唔,不好!叫顾逢心!”
“好,就叫顾逢心。”
……
不不不不不不,这又不是什么烂俗的小说电影电视剧,我明明已下了定心,又何以要我练就那一夜白了头的黯然销魂掌?
我怎么能,就这样和你挥手永别?
“阿心!”
远远的,我看见苏寅站在前方,他张开双臂朝我挥舞,嘴里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扑到他身边,他问我:“你怎么来了?”
“呼……”我按住心口,问:“顾昊天呢?”
“在抢救落水儿童。”
我跑到河道旁,却不见他的身影。我一路顺着河道往前,河水不断冲刷着沿岸的泥沙,水势越来越急,洪流滚滚中卷起白浪淘沙,我的心悬在半空,而且越来越抖,越来越抖……
“顾昊天——!”
突然,他的身影遁入眼底,我嘶吼大喊,想用声音围成一个套把他圈回我身边。
他的衣裳全湿,整个人泡在水中,眼神冷峻,正帮着消防官兵在水中拉住绳子让灾民沿着绳子爬过来。
他听见我的喊声,回头一望。
瞳孔刷的回亮,眉舞眸扬,冲我一笑。
我大喊道:“我在这等你!”
他没有说话,已别过头,继续投入洪水中奋战了。
曾经,我要等你四年,在你一句“受不起”后一别六年,从此心门在我面前关上,不留一丝缝。
如今,我就坐在这里,看山峦在天地间倒塌,看你从阎王的掌缝间拯救苍生。
官人,江岸有青芥,迎风耐寒已多时。
待你渡江回来,奉上一盏茶汤。
转身,正看见苏寅朝我走过来,“阿心你快出去,现在这里还危险!”
哗的一下,我身边那民房之上的土堆坍落。
我和苏寅急急跑去,却见村口的二丫朝我们跑来。
小姑娘还没跑到我们跟前,眼泪就已经掉下来,两行清泪在灰黑的脸上刷出两条干净道,她抽抽搭搭地呜咽着:
“宋……苏老师,我的狗、我的狗还在里面。”
我猛一跺脚:“你刚刚怎么不带它出来?”
小姑娘哭得更加厉害了,两手都抹不干净,反而越抹越多,像从这山上湍下的洪泥浆。
“这是俺爸……最后留给我的……呜,呜呜……”
“我钻进去。”苏寅刚说完,便俯身就着因坍塌而形成的口子往里钻。
苏寅块头太大而洞太小,试了几下均以失败告终。
我推开苏寅,“我来。”
他眼中微光转了又变,最后让开。
我俯身,缩了缩肩膀,奋力往里一钻,爬了进去。
在漆黑唯有点滴光亮的一方狭小空间中,我竭力静下心来,终于隐约听见有小狗哀叫。
循声爬去,也不知爬了几米,只觉手背忽的感到一阵湿热,小狗的呜咽声就在我近前。
我心中大喜,忙伸过手,摸索中触及的是一具温热正不断颤抖的动物躯体。
我顺着狗身慢慢将它揽入手中,可是狗身上正压着一块石头。我一碰那石头,狗就不断嗷嗷叫,叫得我一阵心疼。
我咬牙,掰开石头旁的一些碎石,中下多出几块空隙。手指插入空隙,用力将石头推开。我听见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有粒粒石灰簌簌地往下掉。
我赶紧将小狗揽入怀中,泥灰雨水跟着砖块纷纷坠下,打在我背脊上。
一震波动过后,渐渐平息。
在这片灰蒙中,稍一呼吸就能带进一片泥灰。我一手捂住嘴,强迫自己将咳嗽压下去。要是在这种地方咳嗽,可能会引起上梁泥石松动,导致进一步坍塌,到时我真要栽在这噬人小洞中了。
我手里抱着小狗往前爬,那温热的身躯在我怀中不断痉挛颤动着。那温度与动作,都在告诉我:你手里还有另一条命。
仿佛第一次看到责任感以这样具体的实物出现在我面前。
努力按原路爬回,终于听见苏寅在洞口小声叫我名字。
我心中一亮,加快动作。
耳边传来响天震动,声音在实物间的传播速度更快,于是造成恍惚的耳鸣。
又一波骚动过后,我竟找不到方向了。
忽有强光打来,估计是苏寅打了手电筒在洞口照光。
我顺着那光照亮的路线爬过去。
洞口变窄,我一下慌了神,先将手中的小狗抱出去。
待得小狗通过那洞,我听见熟悉的声音轻声叫:“快出来。”
顾昊天!
我低声呼:“洞口太窄了。”
男人声音一滞,开始奋力以手拨动石块。
震动声越来越大,我忍不住急忙道:“你快走。”
顾昊天没有回应,也没有放下手中的动作。
在黑暗中,我颤抖着想起张大妈的儿子,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丢了命的吧。
外面是雨声,狂呼而卷的风声,身旁是松软即化的泥石,生命就用细微银丝拴在高空之上,顷刻之间即能化为泥泞,血肉模糊。
你死之前,想到的人是谁?我轻轻地问那死在洪流中的人。
又或者是在问我自己。
你想走到谁身边?轻轻地抱住他,一句原谅不用脱口,新如生命的未来就在眼前如画卷展开。
泪眼刷地掉下,顾昊天,我要跟你说,我回来了。
还有,我爱你。
本不过是在脑中胡想,那话竟在呜咽中脱口而出,但声音极小,几不可闻。
只是洞外的人略一停顿,而后加快动作。
万分欣慰,他全懂得。
他奋力掰开最后一具土石,伸进手将我往外拖,我肩膀缩一缩,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
哗——
皓白带灰的光猛扎入眼。
刚一出洞,身后勃然坍下,泥浆从山上刷刷滚落,掩盖掉洞口的最后一丝缝。
他将我护在身前,往侧外一扑,消防官兵一拥而上用大块毛巾将我团团裹住。
他刚一松手,转身却要直奔回大河中。
我急忙伸手一抓,扣住他的手腕,“别去。”
我看定住他的眼:“我再也不能忍受又一次失去你的痛苦。”
他看着我:“我也是。”
他握一握我的手。
然后用力掰开我的五指。
我的小指紧紧掐着他,死不撒手,指甲陷入他的肉里,他一声不吭。
我喘着粗气说:“我没有那么骄傲伟大,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他看着我,终于开口:“你一定不想我下半辈子陷在悔恨中,无法自拔。”
我颓然丧下最后一丝力气。
“我会回来。”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好,我等。
夜幕垂入山际,雨声慢慢渐小。我抱着腿坐在学校门口,身边蹲着二丫。
二丫抱着她的黄狗,羊角辫在旁边一甩一甩,我正听她天真地唱着当地童谣:
“小孩小孩你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屋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
我摸了摸她的羊角辫,她停了歌声,转过头用清亮的嗓音喊我一声宋老师。
我笑着点点头,然后说:“二丫你回去吧,不用陪我。”
二丫闷声不吭低下了头,而后抬头看我,睁着澄明晶亮的眼睛说:“顾老师会回来的。”
听她这样一说,我又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止也止不住。
****的脸上感觉到一双娇嫩的小手,动作生涩懵懂,她爬上一旁的花圃,站在上头伸手给我抹眼泪。
“宋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黄狗蹲在一旁呜呜地唤着,摇着尾巴来回晃。
我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声音抽搭:“我没事,不是你的错。”
她伸手抱住我的脖颈,亲昵地说:“俺爸生前总说,好人有好报。”
我侧身抱住她,将她抱入怀中。
过不多久,只听怀中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二丫已恬然睡去了,黄狗也蹲在脚边耷拉着眼睛。
远方忽而传来一阵热闹的喧嚣,惊动了怀中的二丫。她揉着眼睛迷糊睁开,看着我说:“宋老师,是不是顾老师回来了。”
我抱着她站起身,向远处眺望,轻声开口:“是的。”
紫霞仙子眼中的英雄披着七彩祥云来到她身边,我的顾昊天带着一身伤痛,肩上披着既大又长的白毛巾,脚下一条裤子裂开一大道口子。
有很多人簇拥着他,一个女孩殷勤地给他喂水喝,连苏寅都扛着他。
他就像一枚月,一枚众星追捧的月。
是我的。
他看到我,挣开苏寅的怀抱,蹒跚着向我走来。
身负泥泞,足下有坎。
巧心难绣嫁衣,君郎终归故里。
终于,他临到我眼前,双手捧起我的脸,轻声说道:
“我回来了。”
他的手,缓缓顺着我的额头划下鼻尖,顺势描摹我的轮廓,很慢,很用心。
他的睫毛之下,是全世界覆涌至倾的温柔。
他的虎口,忽然紧了紧我的脸庞,指尖却倏然退离。
然后,那高大的身影在我眼中倒了下去。
后头一窝蜂跑上来很多人包括苏寅,苏寅一把扛起顾昊天,我跟在他后面扶着顾昊天的背脊,跟着他一路颠簸到校医务处。
我看着苏寅背着顾昊天跑进保健室,纯白的帘子拉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白棉布后。
我重心一失,便再也不知事了。
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想着要待在他身边,永远。
有很多很多人,他们暗恋、恋爱、结婚,站在红尘中茫然四顾,在不同的时期遇到不同的人,于是以含着不同意义的微笑牵了手。
如此走过漫漫岁月,临至尽头。
过客匆匆,纷然而至,翩然而过。
遇到了你,离开了我,走向了他。
你再不是我的唯一。
也有很多很多人,他们会把恋爱对象与结婚对象分开。对于他们来说,结婚对象,只是一个伴侣,一个因结婚证这种契约合同形式而存在的另一方,是与之陪伴走完人生的合作对象。在他们眼中,若是要把恋爱对象与结婚对象合二为一的人,是有些不切实际而又过于理想化的。
他们会笑着说:你太贪心了。
而我,正是这群贪心者中的佼佼者,我爱着我要爱的人,也和我爱的人结婚。
尽管那爱情会随着时光蔓延而逐渐消融模糊。
但遗留下来的,是那种再也割舍不掉,已长成为心口真实存在的肉。
因此我会呆在他身边,一直到死。
前世无烧断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