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陈寅恪先生一生名动天下,心系古贤,泽及名媛。二零零一年,香港三联书店将陈先生穷尽十年心血发轫于抗战期间的《柳如是别传》再版刊行天下,是别出心裁别致地演绎历史和人物的卓绝文笔,非文坛巨擘莫能办也。老实说,这是一部我读的很认真、很费气力的书,陈寅恪是用了怎样的手段著述该书?那是迥异于两千年春秋手笔的绝尘妙撰!海内鸿儒,抡五丁大斧.独辟蹊径,在浩如烟海的明清诗词中去索引、寻绎柳如是的人生经历、命运。我想在书中弄清与柳如是有关的每一件事,都必须平心静气、字斟句酌地精研大师引出的有关钱柳因缘的诗词。此类诗词体量巨大,陈先生却是那样精深、细腻、情趣盎然地诠释、解密它们,常人看来,非用移山填海之力不可。岂知这力量竟源于一粒红豆,一粒“此物最相思”的红豆。
半个多世纪前的四十年代,烽火连天,抗战军兴,清华、北大等内地大学,纷纷南迁。此际的陈寅恪授业于西南联大,在客寓滇边、羁旅天涯的孤寂中,于云南昆明“偶购得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红豆一粒,因有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正是这一粒拳握先生学心的红豆,竟引先生绵绵幽思向顾于吴江故地的红豆山庄,神驰于三百年前明末风云变幻的遥远天际……人们在江山易色的血雨腥风中,分明看见了那一枝摇曳绽放着凄婉馨香的美丽奇葩——柳如是。
以陈寅恪的渊博才识,他一定知晓,这粒令他萌生写作《别传》的红豆,当年也曾唤起柳如是、钱谦益最后的诗情嘉意。
三百多年前,在距长江岸三十里远的常熟白茆,有一座柳钱晚年幽居的别业——红豆山庄。山庄之名,顾名思义,得于一株在明末已历四百余岁的红豆树。原生于云南亚热带的红豆树移植在江南郊野,且复承受了四百多个春夏秋冬,难以计数的日阳月阴风箱雨雪云喝雷贲,仍是躯干挺立,绿叶葱葱,只是那谈黄粉白的花朵所孕结出的一英英似血如灯的红豆,往往五十年难得一见。山庄有赖名树而誉满天下,大有渊源可寻。"红豆树自从明代嘉靖年顾耿光从云南移植于同中之后,开花结籽的时间,都有据可查的,据徐昂千《芙蓉庄红豆录》说红豆树开花结籽共有十一次。"依学生看来,它最令人难忘、最富人文况味的深情绽放,当是在一六六一年春天。正值钱谦益八十岁生日,十二年未开的红豆树一夜间含苞吐艳,一时间贺喜的友朋名流聚满了山庄,正所谓春满壶中留客醉,茶香座上待君来。这是钱谦益作为明代东林党领袖和文坛两朝元老,避居乡村以来最后的风采,可以说是生命的绝啊,也是人生旅途一抹绚丽的夕阳晚照。他兴奋异常,在胜流满堂的花厅里,奋笔书写了八"看红豆花诗"的绝句:
一
草木为兵记岁华,平泉花木尽泥沙。
未应野老篱前树,涌出全轮别种花。
二
花房交络带香缨,窃白轻黄晕不成。
记取中央花藏处,流丹一点自分明。
三
寂历香尘界画帘,小栏绨几供香严。
算他红白闲桃李,都与儿郎插帽檐。
四
红豆春深放几枝? 花神作意洗妆迟。
应知二十年渲染,只待催花数首诗。
五
香海花依小劫赊,也将花劫算尘沙。
夜摩天上人应笑,谁放人间顷刻花。
六
会尊檀板落花天,乐府新翻红豆篇。
取次江南好风景,莫教肠断李龟年。
七
老去羞花懒赋诗,弃将才尽为君嗤。
东中大有司花女,愁绝吟红阁笔诗。
八
却恐明年花信迟,都将好句定花期。
春工解道能雕刻,一瓣应标一句诗。
这一年的九月,草枯叶黄,秋意阑珊。"柳如是在园中遣童仆到红豆树下仔细探寻,终于发现了在密密的树枝中有一只豆荚,内有一粒红盈盈的豆。这可是老人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园中生出红豆。红豆生南国,秋声传一籽。老人随之题诗曰:‘树二十年复花,九月贱降,时结籽才一颗,河东君遣童探枝得之。"老夫不但要再写十首绝句,还希望钱曾再赋十首,并且想博得同好的和声。一种既欣喜又悲叹生命果实迟迟来临的复杂心境,在诗中委婉流泻”。
柳如是、钱谦益才气冲天,名媛高贤,风流蕴藉。虞山的暮歌正是人间的旷世绝响!我仰慕古贤的绝世风华,我倾慕柳如是,我要为她写下点什么呢?是写艳名四播的柳如是,还是宽衣博袖身着儒服的柳儒士?抑或是她的美貌才情、丰富多彩又坎坷多舛的一生?长久的思考,我能肯定,倘若我能从柳如是的生活点滴中,找到某一点,由点入面,由浅入深,那么柳如是在我的笔下,未尝不能活了起来!前面已说明写作《柳如是与绛云峰》的灵感,首先得益于先生“蒙地掘瓮”的妙思,亦即二零零一年翰海春拍的那方灵璧古石。柳如是将在我的笔下成为明代最富才情的藏石鉴赏大家。于玩石一艺,她甚至多少有点看不起大名鼎鼎的米元章,她对米公以石易宅的举动,嗤之以鼻,以为是研山一去,米公石缘散尽。米元章"皱、透、漏、瘦"之赏石四要素,她亦觉不及苏东坡加诸一字之"丑"石论。她提出石最应体现一个"清"字,"清须清而婉雅、清而灵俏"。这便与百年后清代郑板桥提出"石丑当而雄,丑而秀"的赏石理论,桴鼓相应。
其实生活中的柳如是,确对日用器物、文房陈设十分考究。据石瓠"濮仲谦江千里条"中记,柳如是曾得竹雕圣手濮仲谦亲制弓鞋底板,一时传为江左风流佳话。
钱谦益特为柳如是建的绛云楼上,可见灵璧等美石的清供,观其地位可与一代鼎彝位置一堂(案:范锴华《笑庼杂笔》)。
在学生笔下,秦淮八艳之一的奇女子柳如是,精谙石道,石名之大不在明代藏石大家《素园石谱》的作者林有麟之下,皆为有明一代最会玩石,且有精绝藏品的赏石大家。对柳之推扬,最可彰显古老石艺之深雅。
《柳如是与绛云峰》几易其稿,最终润色之后,曾函寄巴黎美松白兰别业,遥祈师裁,荣蒙首肯,愧承先生亲笔修改,方始甫定成书。权作传伦近年来所思所学的一份答卷。
物欲横流,世事纷纷扰扰,若言传伦尚可潜心于书房,挺经研古,读书写字,自饶其趣,皆恩师所励。近年来,弟子笔耕不辍,小可拙作能人大师法眼,更蒙嘉勉,"文佳抚掌",弟子欣纳。一言岂独兴邦,先生此一言已然改变传伦一生之命运,弟子欲不夸为己之大幸其有幸哉?!
本书行文之楔子,如上所述,乃二零零一年,北京翰海艺术品拍卖公司成功拍出的那只案几灵壁石山,虽然价格不过十几万元,已是当年古石成交之天价。不过八载光阴,二零零八年香港佳士德拍卖会上,每只几十万港元算便宜,一百九十多万的"逸云峰"到三百八十多万的"玉山璞"绝不稀奇。然此不足四百万之赀费,仍旧远远未能体现古石应具之价值。四百万元,时下经济,可买得一套大房,与宋贤一石(砚山)易下海岳庵,毫无可比性,海岳庵殿堂亭廊,曲径通幽……那是何等规模!诚然此行非彼石。至今,憾未发现如砚山般奇绝之石。据专业人士预测:二零一零年中国艺术品拍卖市场,某一件书画的成交价格,将达十亿元人民币之巨!闻之令人感奋之余,不妨遐想砚山或有类砚山之石,或可重现于盛世。
奇石,不世出之奇石,古代高贤案几之上的绝尘妙设,流落人间的补天灵石,正不必成为世人青睐的富贵载体,亦不具普世收藏之意义。供石供的是古韵不是富贵,一脉相承的是生生不息的文化,她所折射州的人文精神,永远是文房中那一盏下年不灭的明灯。
是为序。
摩石精舍主人张传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