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餐一顿后,耿恺行也不等麦朵朵,付了帐便独自一人朝村镇的路上走。
村里看上去和平常也并无太多不同,人们依旧劳碌工作,使得满心期许的麦朵朵以为是耿恺行虚张声势地骗她玩。
“喂!”麦朵朵很是不高兴地想叫住耿恺行,可是打量耿恺行那模样,他似乎正在寻找什么。
“喂喂喂。”麦朵朵换了只手提笼子,很是不忿地停下脚步,“说好的龙头节呐?”
走在前面的人也不理她,东张西望,然后终于发现了什么似的,快步走向一个方向。
“嘁……”
麦朵朵踢了踢脚下的那颗鹅卵石,只恨不得要捡起来扔向耿恺行的后脑勺就好。
“过来啊。”耿恺行站在村里的一口老井旁,冲着麦朵朵招手。
麦朵朵慢慢悠悠极度不情愿地走去,结果刚靠近就被耿恺行用柳条沾水泼了满脸的水珠。
“啊啊啊啊!”麦朵朵气得跳脚,“你有病吗!”
“嘘嘘嘘。”耿恺行的笑容中透出难得的孩子气,恍如眨眼间变回了他少年时代的样子,一边笑,口中还一边念着打油诗似的谚语,“龙抬头,柳条羞,水洒额头无病忧。”
“鬼才要信你!”麦朵朵仍然瞪着眼,佯装生气,“那你泼自己泼个够好了!”
“不行啊,自己泼怎么除晦气。”
除晦气?看样子这才过完年没多久啊。
麦朵朵小心地把丢丢连笼子一起放在井边地上,从耿恺行手中抽过那支柳条,然后沾了旁边水桶中的清水,呼呼啦啦挥了一把。
“哈哈哈哈!”看到耿恺行的素衣上尽是水印,麦朵朵终于开怀大笑。
一旁的几个孩子难得见到大人也玩得如此开心,都纷纷围过来,互相泼着,和麦朵朵笑成一片。
这时麦朵朵才发现,原来古代的节日便是这样简单,小小的传统习俗融在生活的点滴里,而点滴里都带着说不出的欢乐。
“姐姐,请你吃豆子。”一个鼻涕连连的小男孩从口袋掏了一把炒黄豆送到麦朵朵面前,麦朵朵有些惊讶,抬头看耿恺行一眼,对方示意她赶紧收下。
“姐姐和我们捉迷藏吧!”
也不知怎么的,麦朵朵一下就成了孩子王,被村里的孩子簇拥着在村里大榕树底下玩耍。
原本麦朵朵担心耿恺行临时说要赶路,便打算玩几回合之后跟孩子们道别,可是大榕树下小憩的耿恺行却挥挥手,“你只管去玩,今晚也还歇在这里。”
这话于麦朵朵有如定心丸一般,她便将丢丢交给耿恺行,自己则敞开心扉跟村里的孩子们打打闹闹成一片。
原来快乐这么简单。
无人能知,麦朵朵的童年简单得像一条平直的细线,没有起伏,没有波澜,她每天极度不情愿地从乌画婆婆身边离开,被米溪强拉着去学校,而放学后便像逃跑似的飞奔着远离学校里那群总是拿她身世来谈笑的小恶魔。
忘了它。麦朵朵悄悄跟自己说。
“哈哈哈哈!”
于是,一瞬间,耳畔只剩下了孩子们的欢乐笑声。
“姐姐!藏这里!”麦朵朵从分神中回到现实,结果被一个小姑娘拽到屋后的园子里躲起来。
“嘘……”小姑娘捂着麦朵朵的嘴,生怕她露出痕迹,让小伙伴发现了他们的藏身点。
麦朵朵连连冲小姑娘点头,小姑娘这才松开手。
正要竖起耳朵听他处动静的麦朵朵却被小姑娘哇的一声哭喊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怎么了?”麦朵朵连忙哄着小姑娘,却发现对方只盯着自己脚下看。
一低头,麦朵朵看到自己正踩着一簇紫蓝色的小花。
“幽幽花,幽幽花!姐姐踩死了我的幽幽花!”
小姑娘的哇哇大哭把周围的大人孩子都招了来,可是众人听闻原来是因为麦朵朵不小心踩坏了一簇花,又纷纷散去。
然而,小姑娘的哭声却止都止不住,连她母亲来连哄带骗都收不了场。
最终,又只剩麦朵朵和小姑娘在屋后。
“别哭啦,姐姐陪你去找别的好看的花好吗?”
“不好不好!就要幽幽花!”
说起来,麦朵朵还真没见过手上这紫蓝色的花,也从未听过这花名,一时也想不到去哪里重新给她找。
若是这么容易得到,小姑娘也一定不会这么伤心。
一种辜负的愧疚感涌上麦朵朵心头,她也想陪着小姑娘哭。可是万一真这么做,让耿恺行那家伙看到了,又要被鄙视一番。
那,正常的大人应该怎么做呢?
麦朵朵将折断了幽幽花放在手掌心里,仔仔细细地看,却想不到办法。
我真不是故意的啊……花儿花儿你告诉我怎么办啊……
懊恼的麦朵朵垂下了头,随手将压断的花和茎放在了地上。
隔了半晌,她揉了揉还在哭泣不止的小姑娘的后脑勺,“都是姐姐不好,姐姐带你去买好吃的东西,好不好?”
小姑娘差点哭得一口气没提上来,满面都是鼻涕眼泪,好不容易被劝得抬起了头,她却猛然止住了哭!
“幽幽花!”小姑娘忽然整个人匍匐在地上。
顺着她的姿势看去,麦朵朵的视线里居然出现了一株完好无损地生长在土里的幽幽花!
也顾不上小姑娘,麦朵朵跌跌撞撞地慌张离开了那小园子,一路向大榕树走,脚步不自觉地越来越快,然后终于跑了起来。
“一觉醒来又到了吃饭时间。”耿恺行远远看到麦朵朵的身影,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这里不正常!”麦朵朵皱着眉头,心中对刚才发生的事还不止地感到后怕。
“嗯?”耿恺行自然不知道她何出此言,只掸掸身上的灰尘,问麦朵朵可有什么想吃的。
麦朵朵直摇头,“你见过坏了的花能自己长好的么?”
耿恺行更加迷糊,差点就要伸手探她额头的温度。
“算了,吃饭吧……”麦朵朵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看耿恺行那反应,直觉告诉她,这人应该不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于是麦朵朵便将疑问收回肚子里发酵。
鉴于麦朵朵中午格外喜欢那家店的春饼,于是两人又晃了回去。
两人吃完饭,太阳已经只剩一小半挂在天边了。小村落里的青石板路被夕阳印染成好看的橙红色,麦朵朵跟着耿恺行往人声鼎沸的地方走去,一路上她都在追着别人的影子玩,路旁的几个孩子看见麦朵朵的做法,也跟着学了起来,于是就总有几个孩子在耿恺行身前晃悠,让他一路走得都不顺利。
本想叫住麦朵朵,让她别皮了,可是那张稚嫩的脸上尽是少女天真的笑容,联想起她下午那么开心的样子,空气里都是难得的欢笑声,耿恺行实在不愿意打扰,微微抬起的手又轻轻放了下去。
糖葫芦,青梅酒,扇子堆,猴把戏,摆在路两边卖的还有胭脂水粉和一些不知名的小吃,看得麦朵朵眼花缭乱。原来这些好东西要晚上才会摆出来!
走呀走,麦朵朵忽然就看见一个卖发簪、朱钗一类的大婶,女孩子家总是对这些亮闪闪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她便跳了过去。
“姑娘喜欢哪一个?”大婶眉眼里都是笑意,连眼睛也看不见了,好像整个人都掉进了笑罐子里似的。
麦朵朵凑着脑袋在小摊上左看右看,每一个都那么特别,每一个都让她动心!这些手工做出的东西就是别致,压根找不出一模一样的,任何一个款式都只有一支,显得那般独特新颖。
“唔……”于是麦朵朵的选择困难症就复发了。从前她有严重的选择困难症,那都是被穷给逼出来的,现在可是正儿八经地不知道要哪个好。要说把这些都收了吧,好像也不现实,买一支才显得珍贵嘛。
看麦朵朵歪着头挑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耿恺行也凑上来看。
“没有喜欢的么?”
麦朵朵苦着脸摇摇头,扁嘴不说话,活脱脱一个懵懂少女。
“姑娘看这个可好?”笑眯眼的大婶取了一支铜簪,完全不是那种花团锦簇的类型,簪上就一个铜制的花纹簪托,簪托上嵌着一颗碧蓝萤石。仔细一看才发现,萤石里有两朵小花,看上去像桂花,但又有点儿不一样,反正格外小巧俏皮。
麦朵朵拿起大婶手上的铜簪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
“多少钱?”麦朵朵终于兴奋地问了出口。
“和姑娘有缘,就送给姑娘了。”大婶始终笑盈盈的,那笑好似落入了麦朵朵的心里,她的脸上也扬起收不住的笑意。
“大婶,这怎么好。”耿恺行却好像硬要煞风景似的,塞给大娘半吊铜钱。
“姑娘,这……”大婶还是笑,可是声音里有些为难的意味,她瞧瞧麦朵朵,又瞧瞧耿恺行,手里的那铜钱反着四下不明亮的烛光,闪得麦朵朵都快有些晕了。
“大婶你就收着吧。”麦朵朵知道做小本生意也不容易,虽然她很感动于古代人这种对于缘分的笃信,可是她觉得耿恺行这么体恤小买卖者的心意也没有错。
大婶便乐呵呵地将那半吊铜钱又拆开来,说是不用这么多,可是耿恺行却又不接了。
什么怪脾气男人啊,好像我们很有钱似的。麦朵朵当即就不满意耿恺行这么瞎阔绰的行为,但是又不能在别人面前显得自己小气,就待在一旁不说话。
和气的大婶看耿恺行固执不收,便又转向麦朵朵,“那大婶给你重新梳个发髻可好?”
这会儿麦朵朵才记起自己现在还真不知道什么样子,虽然早上摸了摸应该没有变成鸟窝,但是想也知道不会好到哪去……
乖乖让大婶重新梳了头之后的麦朵朵不照镜子也觉得自己清爽很多。大婶忙不迭地将镜子递过来的时候,麦朵朵只管伸手出去拦——她毕竟还没有习惯现在这张脸呢。
不过伸手的时候她又一次注意到自己现在这双手真是又纤细又白皙,远比从前的手要美得多呢。
啧啧,我赚了。麦朵朵心情还是有点复杂,不过她无意撞见耿恺行的眼神时,肯定了一点:现在的自己肯定是漂亮极了的。
“喂,帮我把发簪戴上吧。”一直把新买的铜簪攥在手里的麦朵朵,忽然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大手一伸,要求耿恺行替她把发簪插到这个垂挂髻之上。
“让大婶帮你。”不知道为什么,耿恺行像是害羞似的,忽然就木着脸要逃避麦朵朵的请求。
“偏不!你买的,你帮我戴一下会死吗?”麦朵朵单手叉腰,对耿恺行的小别扭表示无法理解。
“舞龙啦!舞龙啦!”周围的孩子们忽然大喊起来,欢快地跑向不远处的一个亮点,接着,敲锣打鼓的声音也传入了众人耳中。
“走,看金龙去。”耿恺行逮着机会就溜,大步朝前走了。
麦朵朵气急败坏,跟在后面追着他跑。
“帮我戴一下啊!买来摆看的么!”好不容易追上耿恺行了,可是周围要去看舞龙的人也多了起来,麦朵朵不能像刚才那样伸长手缠着耿恺行了。
“自己戴。”耿恺行还是执意不肯。
“我看不到啊!”麦朵朵也倔强,愣是不依不挠地求着。
“那就等会儿戴。”
“我就要现在戴!”麦朵朵声音越来越大,可是耿恺行听上去却显得那么弱,兴许是因为周围的锣鼓声实在太吵。
人群越来越密集,耿恺行忽然拉住了麦朵朵的手腕,然后大声跟她说,“跟着我!别走丢!”
好。麦朵朵的心里开出了一朵小花,就和她手上紧紧攒着的簪子上那颗萤石中的小花一样,娇嫩的,美好的。
大金龙在一帮壮汉的挥舞下仿佛有了灵魂似的,在众人眼前灵活自在地扭动。麦朵朵也说不清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没有那些麻木而冰冷的灯光,没有了嘈杂而浮夸的音响,眼中看到的是原始的火把,听到的是纯朴民族打击乐器所制造的节奏,闻到的是小村落里独有的原生态香气。
这里没有雾霾,没有各种臭气,没有闪瞎眼的粗制LED,没有让人呕吐的恶俗音乐。麦朵朵忽然深深呼吸一口,想永远记住这一刻。
还未来得及等她睁开眼,耿恺行就顽皮地又扯着她的手腕,带她绕过拥挤的人群,朝另一处跑去。
本要张口问这男人哪个神经搭错了的麦朵朵,一拐弯,忽然看见河中飘着许许多多小河灯,惊喜过度,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没有出来,倒是眼睛先湿了一片。
“我带你去放。”耿恺行买了一盏小河灯拿来给正在揉眼睛的麦朵朵,于是立马看见了少女脸上洋溢起的烂漫笑容。
耿恺行看麦朵朵四处寻找放簪子的地方,便主动帮忙,“簪子我先替你拿着。”
“嗯。”
接过那河灯,麦朵朵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那河灯是用芦苇扎成的小船的样子,其中有一支类似蜡烛的东西,麦朵朵小心地抬起双手捧着,生怕那小船从自己手中滑落了去。
“放吧,让龙神照亮你回家的路。”耿恺行的声音忽然让四周的喧嚣声都变小变模糊,麦朵朵只听见他和自己说话,虽然就这么简单一句。
照亮,回家的路么。回哪里,才是我的家的。于是乎,麦朵朵刚刚擦干的眼睛又湿润润的,她想抬手摸,可手上捧着那只颤巍巍的小船。
终于,麦朵朵蹲在小河的石阶上,小心翼翼地将河灯放入水中。
“好看么。”麦朵朵的声音里满是兴奋的因子。
耿恺行并没有随她一起蹲下,只是站在她身后,像是怕她冒冒失失跌入河里似的,做好了随时抓住她的准备。听麦朵朵这么问,他便低头看了看这个眼中跳动着许多小火焰的少女,柔声应,“好看。”
等麦朵朵站起来的时候,耿恺行的左手忽然轻轻捏着她的胳膊,好让她不乱动,右手顺势将那铜簪插入她头上那垂挂髻的一侧。
欸。麦朵朵的声音又躲在喉咙里不肯出来。因为她看着耿恺行那双漆黑的眸子看得出了神,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停在了原地,时间,失去了意义。
“回去吧。”耿恺行松开了麦朵朵的肩膀,也不再扯她的手腕,只是一个人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着。
“再玩一会儿嘛……”麦朵朵看着眼前的一切,留恋不舍,显然是忘了下午那有些奇怪的一幕。
“明日还要赶路去建康。”
建康,建康,到底是什么朝代,什么地方?麦朵朵一直都没有想起来。这里多好啊,这里安宁祥和,与世无争。
思前想后,麦朵朵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新念头,“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建康呢?我们就在这随意一个小镇上继续你的糖人事业不行么?”
“因为建康有……”耿恺行话刚开口,就被身后大吵大闹的声音给掩盖了去,害得麦朵朵一点儿也没听见。
愤怒的麦朵朵扭过头去想要瞪那些没素质的、瞎嚷嚷的下里巴人,可闯进她视线里的,却是几名服装风格稍独特的男人,看他们的穿着打扮跟麦朵朵这几天见到的普通人都不一样,难道是什么富家公子哥的独特造型?
“唷!这么娇美的小娘子!”
几个男人不怀好意地靠近麦朵朵,麦朵朵连忙求助耿恺行,却发现他正背对着自己,好像完全不认识自己似的。等麦朵朵再转脸看向那男人时,那些色眯眯的人已经走到她面前。
“美娇娘,跟我们回去吧?哥几个一定好生照顾你啊!哈哈哈!”说着,一个男人就伸出粗糙的手掌在麦朵朵下巴上掠了下。
“朵朵。”耿恺行那把令人踏实的声音终于响起,他把手掌摊开在麦朵朵面前。
是要……带我撒腿就跑吗?又跑?我仇家这么多?
麦朵朵怔怔地看着那双有无数细小伤痕的宽大手掌,明明四周光线不足,却更将那刀刻般的痕迹衬得明显。
而明明想抬起自己的手放在耿恺行手上的麦朵朵,一时之间像是被冻住了似的,失去了力气。
“哟!这不是耿爷吗?”其中有着头领模样的男人看到耿恺行时,顿失对麦朵朵的兴趣。
他们认识?麦朵朵一头雾水,刚才那股发麻的劲儿也已经消退了很多。为了安全起见,麦朵朵溜到了耿恺行身后。
“没事。”耿恺行回头冲麦朵朵笑笑,却忽然一个劈掌,将麦朵朵打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