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的体力比宁愚想得还要差,宁愚生怕它太早翘辫子,一路上提心吊胆,磨磨蹭蹭,到颍州境内已是三更天。
暮色深黯,月光却很好,宁愚拉着老瘦马,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找路。
马背上,小少年抱着老马脖子昏昏欲睡,圆圆的小脑袋随着老马的步伐颠啊颠,看模样竟像睡着了。
宁愚虽然知道这是颍州近郊,离城门不算远,但这个时间点城门早就关了,赶着进城住客栈是想都别想了,能在郊外找个破庙凑合一晚就很不错了。
宁愚加紧脚步往前走,不时回头望望身后,她既担心老马体力不支突然就义,又担心子殊睡得太熟掉下马背。
借着月色,她仔细分辨,小心判断,挑了一条看起来相对宽阔的林中小道一直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出了树林,但在附近转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有什么蔽身之所。
宁愚已经呵欠连连,夜越来越深,眼看就要露宿野外,她有些着急。深夜阴凉,野外风冷,显然不适宜睡觉,且子殊年幼,看起来又身娇肉贵,要是生个病什么的,会很麻烦,免不得要花银子看大夫买药,还会耽误行程。
凉月熹光下,宁愚立在道上踟蹰着,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赶紧过去从包袱里抽出两件外衫来,自己穿上一件,又往子殊身上包了一件,这才拉着马继续走。
眼下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一路往前碰碰运气。
在这样疏冷的深夜,别说人影了,道上连半个活物都难看见,只有一位身形清瘦的蓝衣少年牵着一匹病怏怏的老瘦马,马背上还伏着一个小少年,这种画面怎么看怎么凄凉,宁愚脑中不由浮现“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景象,可如今她所处之境与之相比,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宁愚的肠子即将愁断之际,突然出现了奇迹。
一阵马蹄声飞速传来,宁愚不仅眼睛好,耳朵也精,稍一静心,便听出来人不少,至少有数十骑。
在不知道来人是善是恶的情况下,宁愚多少有些心紧,毕竟这大半夜的,正经人早就缩进被窝了,夜里活动似乎是打家劫舍的宵小匪类的特征。可此刻离林子已经远了,周围仅有些蒿草,倒是能勉强躲个人,但老瘦马藏不住啊。
“驾——”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声声急促催马的男声渐渐清晰。
已经能在月色中望见隐隐绰绰的影子,宁愚用力拉拉老马,退至一旁的草丛中。
子殊似乎被突来的鼓噪惊醒了,小小的身子悠悠缓缓从马背上爬起来,迷迷蒙蒙中扭头唤宁愚:“小愚……”
“嘘——”宁愚转头,右手食指触上唇,示意他别说话。
背着光,她脸上的表情,子殊看不真切,只隐约觉得那张他还没看习惯的少年脸绷得有些紧。
宁愚踮着脚,伸长脖子朝夜幕中又望了一眼,随即飞快地转过身,一把抱下马背上的小少年,放到半人高的蒿草丛里,以手势示意他坐下,不要出声。
子殊本就还未睡醒,见宁愚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更加迷糊,刚要起身看看情况,却被宁愚按着头顶压了下去。
宁愚蹲下身,抓着他的手腕,凑近了低声道:“你待在这里,无论等一下是什么情况都不许动,不许出声,除非我叫你,明白了就点头。”
子殊有些发愣,他皱了皱眉,不过光线太暗,宁愚没有看见。
见小少年点点头,她欣慰一笑,摸上他的小脸蛋,飞快地捏了一下,起身牵着老马往道旁走近去。
一列飞骑由远及近,披月奔来,人影马廓皆能望得清楚。
蓝衫身影立在道旁,手中牵着缰绳,老瘦马在她身边无精打采地抖着脑袋,她忽然屈身盘腿,在路边野草上坐下,双手抓了两捧干灰。
飞骑奔近,已经到了眼前,再一眼,已经从眼前越过,半百只马蹄踏过,道上尘土飞扬,在夜里虽然看不大清,但呛人的泥土味教人难以忽视。
宁愚吃了一嘴灰,她拍拍双手,以袖捂口鼻,拍拍屁股起身,正要转身唤子殊,却听前方道上有马蹄声折返,紧张地一抬眼,果然见有一人一马飞速奔来,正是方才疾驰而过的那队伍中的人。
虽然方才那数十骑速度很快,只从眼前一晃闪过,但还是被宁愚抓住一点信息。
她看不清那些骑马人的模样,却瞥到了他们腰间挂的佩剑,倒不是她有心注意,实在是那剑柄上的绿玉太耀眼,即便是这黑夜里,也足以吸引她的眼球。
想起曾在《云昭前志》上看过记载,她心中对那些人的身份已经有了数,也正因如此,望见有人折返,她才觉得惊讶。
既然是官非贼,应该不会做什么拦路打劫的非法之事,那为何又回头,还是单枪匹马?
宁愚正琢磨着,道上那一人一马已然到了近前。
薄月下,马上那人一身黑衣,身形魁梧,五官轮廓看得不甚清楚,他在距离她两丈处拉缰驻马,浑厚粗犷的男音传来:“小兄弟,为何深夜在此,可是迷路不知返?”
“这位大哥,我确实迷路了,你,你是谁?你们方才不是走了吗?”
宁愚心中惊疑仍在,但她听出对方语气义正,不似作假,便放松了戒备,顺着他的话作答。
她故意压着嗓子,语气中显露惊慌和紧张,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那人见她身形清瘦单薄,俨然是个半大的孩子,又听得出她语带胆怯,便朗声道:“小兄弟不必害怕,我们并非恶人,是我家公子方才见小兄弟独自在此,猜测你兴许迷了路,遇上了难事,这才遣我回来问问,小兄弟不妨告诉我你要往何处去,兴许我能帮你指个路。”
你家公子?宁愚心中疑惑,眼睛又瞥向那人腰间佩剑,澄青的绿玉仍旧夺目。
分明是玉翎卫的人,怎会称“我家公子”,玉翎卫不是云昭皇帝的人吗?
哎,不对,似乎在永安十二年,皇帝将玉翎卫交给了一战成名的少年新将,萧迟。
萧迟其人,宁愚自然没见过,却并不陌生,关于他的事,当年她还在京都时就已经听说过不少,后来到了曲沃,虽然天高皇帝远,但凌老头每次出门都会带回最新的书籍和最新的八卦消息。
在那本《京都野集》中,宁愚不只一次看到过这个名字,介绍的自然多是一些英勇事迹,比如他十岁时曾孤身搏杀野狼,十三岁时便随父出征,十七岁为先锋将军,二十岁领三千将士退北虞两万大军,封建威将军。除此之外,集子中还费了不少笔墨赞其姿容,什么“英气绝尘”,“气宇凌仙”,对其容貌风华的渲染仅次于云昭皇室那位大名鼎鼎的五皇子恒王殿下。
眼前这个男人,是那位萧将军的府兵吧?那方才疾驰而去的人中,便有……萧迟?
宁愚记得那集子还说萧迟处世清介,为人耿直,如今想来,似乎有几分可信。毕竟,这个时代,这个世道,这大半夜,这大路上,望见无家可归的路人,还能派属下前来慰问关怀的,不多吧?
宁愚一颗心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