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只有车子在山间路上颠来簸去。这样走一阵停一阵，直到第三天下午，终于抵达邻省地界。这时候，武传风从前来接他们的人的交谈中，才听来一耳朵，说这次要去修建的水利工程，叫作西山水库。
原来，武传风这次来的地方，便是他后半生守望到死的城市，而他这次被“回天社”请来做设计的水库工程，正是五十多年后在一场暴雨中轰然溃坝的西山水库。
当时，临新中国成立已经不远了，共产党的军队向南渡过了黄河，国民党则一路败退，把进攻战打成了防御战不说，许多防御战线也都渐渐守不住了。西山这一带地方，虽还在国统区腹地，属于国民党的大后方，但战线迫近的消息也一天比一天紧。
武传风在学校的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曾听过这样紧的风声。现在和“回天社”的人一起来修西山水库，在路上停歇小憩，就听到满天飞的马路消息，说是共产党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武传风和“回天社”的一干学生，被水库工程上的派员接住后，连县城也没进，直接领去了水库工地。
那时候，西山水库已经修到半中间了，他们这帮学生一到工地上，就被划分开来，安排去了不同的工程处、工务所服务。武传风则单独由秦鼎昌带着，去了工程指挥部的一间单独营房。
这次出发之前，秦鼎昌悄悄教给武传风一个化名，嘱他在工地上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叫武树明。
武传风不懂，问秦鼎昌，好好的勤工俭学，有啥见不得人吗？怎么还要用化名。秦鼎昌还是懒得跟他说原委，只说武树明是“回天社”一个成员的名字，叫他化作这个人的名字，就是要他冒充这个人的身份。
武传风就更犯糊涂了。我要加入“回天社”，你不让；现在却叫我冒充“回天社”的武树明，这里面到底有啥讲究？秦鼎昌就拉下脸来跟他打招呼，说这是政治，政治上的事，你这个书呆子不懂，只管按我说的做，不害你就是了。
说实话，当时武传风对秦鼎昌说的这些话不大理解，还一直琢磨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直到新中国成立，眼看新政权拿着“回天社”的名单，四处搜捕“回天社”成员，清查“回天社”的反革命罪行，他才恍然大悟，要不是秦鼎昌让他冒充已经死去的武树明，要不是秦鼎昌一直不让他进“回天社”，像他这样实实在在参加过反革命活动的人，别说是躲过清查，早连命都交出去了。
秦鼎昌和武传风只在营房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两人就被通知去了工程指挥部见上峰。因为指挥部的头头脑脑已经把武传风当作“回天社”的成员，他们说起话来也就没有丝毫的禁忌避讳，只一股脑儿把全盘计划和工程意图都道给了他。
指挥部的人先甩给武传风几大卷图纸。武传风打开一看，纳闷了，水库工程的设计不是全都做好了吗，还叫他来搞哪门子设计？
指挥部的人就把图纸拉过去，指着下沿角签写的一长串设计人员名字，问他认不认得。武传风把名字瞧过一遍，说认得呀。原来这套图纸悉出自他们中央大学水工系的一帮老师之手，其中好几个还都是他的授业老师。
指挥部的人告诉他，西山水库工程早在几年前就由县政府聘请中央大学的教授做了全盘设计，但工程建设一直到近几个月才正式启动。现在主体工程刚好建到一半，之所以请他来，就是要他从这个阶段介入工程改造。
接下来，指挥部一个头儿模样的人郑重其事地通报了工程改造的几点要求，他说西山水库设计库容在一百万方以上，建成之后，就好比是压在县城西北角上的悬湖，现阶段的改造，关键是在坝体内部设计一套秘密溃坝系统，用这套溃坝系统对接水库工程，日后系统一旦启动，要能实现水库大坝的全面溃坝功能。
武传风听得一头雾水，问为什么要设计溃坝功能？为啥要让好好的水库溃坝呢？指挥部的人看他木木愣愣问出这样的问题，大家一阵哄笑，然后才跟他讲了个通透，说是眼下的战局对国军不利，迟早国军一撤退，共产党是要打进城的，共产党来了咋办啊，你只能让他们先进城吧，待他们安营扎寨收拾停当了，这头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启动溃坝，来他个关羽水淹七军。
这样一说，武传风就明白了，原来修西山水库不过就是一道瞒天过海的障眼法，整体工程实际都是冲着将来可能杀进城的共产党下的圈套。
武传风那时读国民政府的大学，政治上接受国民党训导，因此对共产党不过只有概念，也就丝毫想不到，接受这样的“反共”任务有何处不妥。且说他自领了任务回到营房，便开始一头扎进工程设计当中。
那以后，他这间营房就成了指挥部的大脑中枢，类似工程勘测这样的指挥部分支部门，统统都围绕他运转起来。秦鼎昌则当起了他的“勤务兵”，天天陪在他左右，不但负责他一应起居生活，还负责在指挥部各个下属部门之间通联跑腿，帮忙传递各式各样的资料、数据，以及沟通不断调整变化的设计思路。
秦鼎昌虽长武传风几岁，终是两个年轻人在一起，相处时间一长，难免彼此之间的话也多起来。这样，武传风又才陆陆续续从秦鼎昌口中了解到，像西山水库这样的工程，当时国统区有不少城市都在暗地里搞，有的披一张水利工程的皮，有的干脆搞成了地下爆破工程。
秦鼎昌说，他们内部人都管这些工程叫‘水山计划’。这名字原是一帮士绅议出来的秘密代号，按照字面上的意思，是说利用山形水势，建造西山水库这样的针对城市的大规模破坏性工程。只不过，这个说法传到各省各县后，有的地方已然走了样，有人就搞起了爆破工程。
秦鼎昌平时绝少在武传风面前提“水山计划”的事，只不过偶尔两人在营房喝了酒，他自己喝到了七八成，才止不住地要说“水山计划”的根源脉络。他也是个怪人，回回说起“水山计划”，都是连哭带骂，哭的却都是国民党，骂的也都是蒋介石。
秦鼎昌跟武传风哭：国民党啊，就是那扶不起来的阿斗，政府、军队都腐败，已经烂到根上去了，跟共产党一打仗，把自己输个精光不说，连国统区的老百姓也都扔给共产党不管了。眼看国民党指望不了，国统区又一天一天沦陷，这才有各地的忠义士绅秘密串联起来，在城市里面搞‘水山计划’，其目的，就是要在共产党打进城后，靠这些秘密工程做最后一搏，倘若成功了，就能给国军反攻赢得机会，这些个士绅商贾也算替党国尽了回天之力。
秦鼎昌作为“回天社”的核心成员，口里动辄说的是党国大义、阴谋阳谋，武传风听来听去，心里却不踏实起来。有回他问秦鼎昌，这么说西山水库是私人出钱修的？当初不是说工程方许给我们一笔钱嘛，到时工程设计图交了，找谁要钱去？
秦鼎昌就连哭带笑地跟他交了底，说西山水库的修建表面上虽由县政府出面张罗，对外打的旗号也说是造福桑梓的“民生工程”，可那都是虚晃一枪，私底下，工程的出资人和控制人都是西山最大的袍哥堂口桃星垣。
秦鼎昌拍着胸膛问武传风，桃星垣重信又重义，可你知道，它最不缺的是啥？
武传风说，不知道。
秦鼎昌就哈哈大笑说，银子啊。
武传风一听，也就放心了。
三十
李松平说武传风的过往，居然牵扯到了桃星垣，这让萧郡又吃一惊。萧郡以前是听魏小天讲过桃星垣的，也听吕孟庄聊过几句他祖上的事，现如今听李松平提起桃星垣的枝节，竟然处处都和他知道的情形对得上卯，心下先把李松平的话信了一半。
不过，对于李松平不断说到的“水山计划”，他总觉得离奇了些，因此就半信半疑地说：“要说那会儿国民党想方设法破坏城市，我是信的。我以前还看到过这方面的资料，那说的是青岛，青岛临解放前，国民党驻军就从上海秘密调来两万公斤炸药，计划撤退之前把青岛的大港、码头、水源地、发电厂这些城市基础设施统统炸毁，当时搞得人心惶惶，最后还是共产党发动地下党实施了阻止。可是，你要说地方士绅大规模密谋‘水山计划’这种事，我还从没听说过。”
“我也是听妻子跟我说了‘水山计划’这一段后，好奇不过，这些年私下里看过不少的书，其中也注意到青岛毁城这样的资料，但确实也没见过有关‘水山计划’的记录。”李松平说，“不过我在想，那个年月，地方上的士绅要搞‘水山计划’，就算他有财力物力保障，真不一定找得来工程师，解决得了工程技术、设计方面的问题，所以，我估计当时有很多‘水山计划’工程，实际上都流产了，并没有真正搞起来。”
“这倒也有可能。”萧郡笑笑地说，这时他又想起一个环节来，不禁问李松平，“对了，西山水库建成后，就只溃过一次坝吗？到底解放的时候，‘水山计划’启动没有？”
“十多年前那次，是西山水库唯一一次溃坝。”李松平今晚话说得太多，口干舌燥的，他却顾不得喝水，这会儿趁着话题节奏慢下来，便又摸出一根烟点上，边点烟边就说，“当时桃星垣堂口、各地分支机构，以及堂口掌控的民团武装，是在一夜之间被从天而降的解放军分割包围的，堂口那些大爷一个也没漏掉，后来都枪毙了，你说，他们哪来的机会启动‘水山计划’呢？”
“这么说，解放时‘水山计划’没有运行？”萧郡沉吟道。
“是啊，问题是解放时它不运行，可解放都几十年了，它给运行了。”李松平贪婪地咂吧着烟。
“什么？”萧郡一阵惊愕，“你是说，西山水库十多年前的这次溃坝，是因为‘水山计划’的原因？”
“是啊。”李松平望着萧郡。
“是？”萧郡怕自己话没说清楚，因此特意补充道，“你是说十多年前有人启动了‘水山计划’，才致使西山水库溃坝的吗？”
“是啊，是啊。”李松平连声说。
“不对吧。”萧郡一下想起来，此前文研所的刘功跟他讲到西山水库溃坝时，好像说是暴雨所致，因此就提醒李松平，“我听说那次溃坝之前下过一场大暴雨呢，会不会……”
李松平目不转睛地望着萧郡，频频摇头，他那意思已经很坚决了。
“那次溃坝死了一百多人，你知道不？”萧郡又像是问李松平，又像是自言自语。
李松平还是没有说话，还是定定地望着萧郡，只是先前还摇头，现在变成点头了。
萧郡盯着李松平看了一会儿，坐不住了，他习惯性地从沙发中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到了客厅中央去。他在水晶灯下站住，头上顶着一片白光，突然就转过头来问李松平：“还是不对，你说‘水山计划’是专门针对县城的，可那次溃坝冲的明明是义田新区，义田新区在十多年前还属于郊区呢，根本就不在县城，若要再往解放前说，我听人讲，那地儿就是桃星垣的义田。”
“你不是本地人吧，这你有所不知，小青河改过两次道呢。”李松平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没错，最早小青河是从义田经过，河道路线基本就是现在的样子，后来修西山水库，人家同步就把河道改了，改从县城中间穿过，目的就是为毁城。小青河这一改几十年过去了，直到水库溃坝的前几年，因为城市要扩建改造，摆不开地方，市政府又才把青河改回原来的河道。你看现在市中心为啥有一个青湖公园，就是青河两次改道形成的，不然也不会叫青湖。”
“原来是这样。”萧郡恍然大悟，嘴上不禁说道，“那市政府这次改道，真是万幸了，要不然洪水走了老城区，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是啊，咱这儿人也都这样说。”李松平应道。
萧郡依旧在琢磨“水山计划”，他想想又说：“也怪，小青河从城中间经过时，‘水山计划’没启动。河道都改回郊区去了，它怎么又启动了。这怎么解释呢？”
“可不是嘛，我也想不通这一层，前面我就说，它在解放的时候不启动，解放都几十年了，为什么还要启动‘水山计划’，到底是啥人启动了‘水山计划’，他们想干什么？”李松平的焦虑似乎全在这句话里面。
“你咋就断定这次溃坝一定是‘水山计划’，而不是别的原因？”萧郡问。
“呵，”李松平苦笑一声，“因为佛头现世了呀。”
李松平说这话时，顺手把之前翻出来的报纸推到灯光下，萧郡这会儿瞧一眼报纸上的佛头照片，只觉得一阵恐怖从脚板心蹿到脑门心上。
这样，他才又记起来，今晚李松平不是要跟他说佛头的事吗，怎么扯了大半夜都还在“水山计划”的话题上。
“‘水山计划’和佛头有关系？”萧郡坐回沙发上，不经意地把报纸塞到了茶几底下。
“这颗佛头，就是溃坝系统的启动装置。”李松平注意到萧郡的动作，却装作没看见。
“什么？”萧郡猛一把又把报纸拖出来，“你是说有人拿这颗佛头启动了‘水山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