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潮轻咳一声,没有答理他。兵们惴惴不安,正襟危坐。过了好久,卡车终于再次启动,一反常态地突然调转方向,然后加速,以每小时六十码的速度在崎岖的盐碱地上向前狂飙。窝在车厢里的三十多号人反应不及,东倒西歪,各种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脾气火暴的刘良反手紧扣车厢板,在摇晃中忍不住破口大骂:“连长这是要搞啥子鬼嘛?”
半小时后,兵们已经被摇得目眩神迷、七荤八素,车厢里开始骚动,有人不停地大声干呕着。卡车突然减速,驾驶室里的雷钧打开车门,探出大半个身子冲着后面的车厢,吼道:“下车,集合!”
胡海潮反应神速,第一个撩开篷布,从低速行驶的车上纵身跳下,兵们接二连三地鱼跃而下。最后下车的李朝晖,落地不稳,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兵!”胡海潮骂道。
兵们头昏脑涨、神色慌张地列队完毕。雷钧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又看看被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兵们,手指右前方,说道:“往西南方向约四十公里,有一个地方叫做胡杨谷,那里有一片胡杨林。现在是北京时间早晨八点整,八个小时后,也就是下午四点,我和指导员会准时在那里等候你们!没有早餐,中餐就是你们随身携带的干粮。晚餐要等着你们自己到达目的地后埋锅造饭,我们准备好了猪肉和粉条。提醒各位,如果有一个人不能按时到达,这条路我们还将重走一遍!”
兵们倒抽一口凉气。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一片人迹罕至、一望无垠的荒漠中,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地标。日月轮换、沧海桑田,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让这块广袤的荒漠看上去显得是那样的苍茫与厚重。置身在这里,几十人的队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看不到目标,也看不到希望。好在,这是一群曾经在荒漠中生存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兵,他们曾经待过的地方,远比这里苍凉。
“强调一下纪律。”胡海潮说道,“跟紧大部队,沿途可能会经过牧区,不准扰民,不准借助任何工具。每个人带好自己的装备,一样都不准少,一个人都不准拉下!”
如果用简单的数字换算,这样的任务对他们来说,并非不可能完成。因为一个正常的连队,一个正常的士兵,全副武装负重十多公斤,跑完五公里最多也只需要不到半小时。八个小时四十公里,理论上,就是走也能走到。但这是西北地区一年最热的时候,日平均最高气温接近35℃,甚至出现过40℃的极端天气。即使在烈日下的荒漠中,一动不动,也会被烤得冒油。这是一支刚刚铩羽而归,被一群列兵收拾得毫无还手之力,被人称做散兵游勇、老弱病残的准后勤连队。他们从未经历过这样长距离的徒步拉练,从来没有想过在军旅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会遇到如此大的挑战。
无论他们对连长和指导员有多么的崇敬,无论他们曾经多少次发誓要好好当回兵,但对这样超越常规的训练方式,都觉得不可思议。谁都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直到现在,他们才算明白,这一次没有经过任何预告的拉练,肯定是一段魔鬼之旅,等待他们的将是接踵而至,一场又一场的考验。而这四十公里的路程,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小序曲。他们将所有的不满都写在了脸上,悲怆、愤慨,还有骚动与不安。
雷钧早已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对兵们的畏难情绪视若无睹:“提醒各位,如果有一个人不能按时到达,晚饭就有可能会吃不上。我不会听任何人的任何理由,是骡子是马,是英雄还是孬种,今天你们就自己遛一遛!听口令,向右转,跑步走!”
军令如山。连长处心积虑的一顿鼓噪,彻底地激起了这群老兵的狼性,他们有再多的不满和委屈,听到冲锋号响,就已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兵们号叫着,发力向前狂奔。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已经不可避免地将在三个月后褪下军装,永远地告别军营。谁都不甘落后,谁都不想在军旅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被烙上孬种的印记!
因为没有要求要保持队形,三十人的集群在保持了不到三公里后,就开始渐渐拉开距离。三个干部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的最后,他们大声提醒着兵们屏住呼吸,注意节奏。可是,没有人把这些提醒当回事,兵们已经陷入亢奋的状态。
五公里刚过,队伍已经拉开了足有五百米的距离,有人开始步履蹒跚。如果不考虑分配体力,最多再跑五公里,所有人都得趴下吐血。雷钧挥动着手里的步枪,来回不停地奔跑,声嘶力竭地冲着那些掉队的兵们咆哮。眼看没有什么成效,他又发力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列,意图控制步速。但兵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兰博,整个队伍早已散得不成体统。雷钧一马当先,张开双臂阻止兵们超越;胡海潮和章参谋远在数公里之外,途中不时地拉拽那些手扶双膝、痛不欲生的兵们。
不过十点钟,气温已经骤升至30℃,兵们淋漓的汗水早已浸透了军装。呼哧呼哧,兵们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犹如破旧的风机,随时都可能戛然而止。被邱江派来“督军”的作训参谋,拽住胡海潮说:“胡指,快下命令吧,不能再跑了!”
胡海潮摇头道:“连长才是指挥员。士可鼓,不可泄,再坚持一会儿。”
章参谋又摘下对讲机呼叫:“九连长,我请求你下令部队休整。”
过了好久,对讲机里传来雷钧的声音:“章参谋,你坚持不住了?”
“我是说部队!你停下来看看后面,已经失控了。再跑,会出人命的!”章参谋大声道。
雷钧的声音不紧不慢:“我在前面压住,你们后面加速。我是指挥员,没我的命令,一个人都不准停下!”
“你这个疯子!”章参谋骂完,又气喘吁吁地扭过头冲着胡海潮吼道:“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半程刚过,兵们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到了濒临崩溃的临界点。已经没有人在跑了,兵们都无一例外地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在向前挪动。此时,已是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地面的温度至少在40℃上下。这里离胡杨谷,如果方向没有丝毫偏离的话,至少还有十五公里。而且环顾四周,根本找不到一块可以遮天蔽日的树林,哪怕只是几棵小树,兵们就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这时候,雷钧才意识到事态有点严重了,因为连他自己也明显感到了身体不适。如果不停歇地继续走下去,最多再咬牙坚持三五公里,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得瘫倒在荒漠中等着被烤成鱼干。事已至此,为了防止出现意外,雷钧只好下令兵们休整待发。
雷钧和胡海潮,甚至团长邱江都忽略了天气这个重要的因素。作为一团之长,一个经验丰富的军事主官,邱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显得很不正常。这跟盲目信任有关系,在他的眼里,经历过大起大落,军事素质卓绝的雷钧,几乎无所不能。他甚至都没有去过问这次拉练的细节,即使有意识地派了作训参谋和卫生兵随行,也仅仅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全力支持的立场。他相信雷钧和胡海潮肯定有周密的规划,并且对潜在的安全风险,早有预案。他没有想过,这个九连长做事冒失和不计结果的一面,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
一场玩命的突奔之后,兵们像经历了八年抗战,灰头土脸,形神俱散。有几个干脆一头扎在滚烫的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胡海潮和章参谋手忙脚乱地一边怒吼,一边试图把他们从地上拽起来。雷钧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等到兵们全部到位后,轻声叫道:“集合!”
有人无动于衷,胡海潮上前踢了几脚。那兵艰难地翻过身,身体拱起,又瘫了下去。
“三十秒集合完毕!”雷钧炸雷般地一声厉吼。
“原形毕露,都看看自己什么样子!”望着东倒西歪的兵们,雷钧脸上的汗水已经结晶,白蒙蒙的一片,显得是那么的凝重和不可抗拒, “我知道各位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但我仍然要践行我的诺言,如果有一个人不能按时到达,明天,这条路我们还将重走一遍!我希望你们把对我的仇恨化做动力,现在离我们约定到达的时间只有三个多小时,还有至少十五公里路程。这是第一次休息,也是最后一次,给各位二十分钟时间补充能量。水和食物都在你们的身上,自己决定如何分配。”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胡海潮的声音显得更加严厉,“哭丧着脸有用吗?指望谁来拯救你?这道坎就摆在眼前,没有退路,过也得过,不过也得过!”
兵们默不做声,他们甚至连翻眼皮和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雷钧讲话的时候,章参谋就黑着脸,在队伍后面来回转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雷钧很多年前就和他打过篮球,知道此人脾气耿直,六年前就已经任副连职好几年了,到现在还是个正连职参谋。怕他搂不住火,或者以“钦差”的身份指点几句不该讲的,影响了兵们的士气,便赶紧走过去搭讪。
这章参谋果然心里窝着火:“你把这个当做侦察连了吧?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被你折腾得。”
雷钧赔着笑:“团长为什么不派别人来?因为您是定海神针!换别的参谋,早就趴下了。”
章参谋仍旧没好气地说:“得了吧!谁不知道你雷连长的脾气?就是团长他老人家亲自来,你照样还是我行我素。”
“刚才我有点急眼了,多有冒犯。”雷钧说道。
“你抬举我了,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章参谋气已消了大半,抬手说道,“我是作训参谋,对训练这事还是有点儿心得的,这么蛮干,迟早会出问题的!”
雷钧抓抓脑袋说:“行,我接受组织的批评。回头,我自己去找团长作一个深刻的检讨。”
章参谋在机关待了近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知道这个九连连长言不由衷,跟他打完太极,接下来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便懒得再跟雷钧啰唆:“省省吧你,你那水壶里的水要是喝不完,给我留点儿!”
兵们蹲在地上,鼓起腮帮子开始中餐。雷钧拆开牛肉干,往嘴里塞了两块,连袋子一起扔给了不远处的李朝晖。胡海潮一直拿眼盯着自己的搭档,他本想上去提醒他几句的,见他对自己敬而远之,又摇摇头蹲下。
看着兵们狼吞虎咽,雷钧的心里五味杂陈,移目远眺,目及处已经能隐约看见胡杨谷边的山脉。大漠烈日,无边苍茫,让人徒生一股豪迈之气,不由得感慨万千。恍惚中,他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这些年来命运多舛,几乎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他本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一个人承受了所有的孤寂与挫折,梦想却始终如空中阁、水中月,看得见,抓不着。可今天,一切都改变了,这三十多个活生生的汉子,都是自己的兵。让他们前进,他们就不敢后退。
如果不是六年的坚守,这个时候,肯定还在徘徊中经历着痛苦的抉择,是脱下军装还是继续追寻自己的梦想?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这种顾虑,命运将他推向了人生中的又一个起点,也使得当初设计的人生轨迹得以无限期地延续。
未来,谁也不知道,也许,明年、后年,总有一年到了这个时候,仍旧逃避不了面对现实。他不是没有想过,有时候,他甚至想得手脚冰凉。他不知道,自己真到了脱下军装的那一天,该怎么活下去?
一声令下,再次上路。兵们休养生息后,面色红润,步伐矫健,没有人再盲目地冲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站在队列中,紧紧相随。也许这样整齐划一的队形保持不了太久,也许会有人在中途倒下,但雷钧知道,结局几乎不会再有悬念了。
十五点二十五分,第一批七个人踉跄着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多小时赶到了指定地点。两位班长刘良和范得贵,在放下背囊稍作调整后,转身往回跑。作为老兵和骨干,这个时候,他们比任何一个兵都清楚自己的责任与义务。
先他们十多分钟到达目的地的雷钧,并没有阻止他们这种违规的行为,弟兄们这一路的表现已经让他很受感动,特别是这一群兵龄最长的士官与骨干们。虽然他看上去面无表情,没心没肺。
但胡海潮和范得贵半架半拖着最后一名士兵转过山丘,进入视线的时候,已经离最后的时间只有不到五分钟。两个早就被卡车送到目的地的卫生员严阵以待,所有兵都屏声静气地,紧张而又崇敬地看着这三个蹒跚的身影。没有人喊加油,更没有人欢呼,他们已经耗尽了体力,甚至虚脱得无法平稳地站立。雷钧喝退了几个体力恢复较快,准备上前帮忙的队员,他要让这一幕定格,让自己的所有部属永远铭刻在心。
三四百米的距离,平常他们只要不到一分钟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跑完,但今天,这样的距离就像横亘在面前的贺兰山脉,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难以逾越又不得不去征服。
胡海潮的身上挂着五杆枪,早就体力透支,身边的这个家伙在离终点还有五六公里的时候,就已经被打败了,几乎瘫在了他的怀中。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胡海潮情急之中,狠狠地抽了那小子几耳光,这家伙才悠悠然还了魂,开始挪一段瘫一段。否则,纵使他胡海潮有金刚之身再生个三头六臂,也没气力把一个一百五十多斤的汉子生生地扛回来。
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八十米……有人开始情不自禁地欢呼,接着欢叫声一片。在离终点大约还有四五十米的时候,那个本已经处于半休克状态,气若游丝的战士,突然用力挣脱胡海潮和范得贵的手,大吼一声,摇摇晃晃地冲向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