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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兰泽多芳草 (3)

"断云啊,王府的定礼送来了!"柳二夫人的声音传来,透着喜悦,可以想见兰王府的定礼定是可观。

断云随口嗯了一声,低头想继续手中女工,哪知柳二夫人却凑到了她身前来。断云见她一脸眉开眼笑,便知她对这婚事是喜出望外:谁都知道这兰亲王虽身份特殊,却向有才名,以前也办过几次差,甚还出过两回兵,都没落下什么差错,想来圣眷应是不差,自比那病恹恹的静郡王要好上百倍。再兼他与大理寺正的故交,柳老爷出牢眼见就是指日可待。

柳二夫人已是欢喜得失了态,竟搂住了断云肩膀,贴着她云鬓笑道:"你放心,二娘定不会让你吃亏。嫁妆其实早几年就给你暗中备下了,都是你父亲挑来挑去,一直没......"说着又觉不妥,忙又道,"虽然老爷不在家,咱柳家也不会给你丢面子。我已打听过了:前头兰王就纳过两个妃子,正妃是徐家的长女,死了好些年了,现今就剩下一个侧妃,是致休学士沈鸿家的闺女,你父亲认识那沈鸿,是个再老实不过的读书人,他女儿啊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所以,虽说你现在还没侧妃的名分,却也不至于吃苦。你也别急,等日后咱慢慢图之。"说到妻妾争宠之事,柳二夫人显是经验十足,滔滔不绝又道:"兰王今年已二十有九了,至今膝下空虚。所以断云啊,你嫁过去什么也别想,他府内外再多莺莺燕燕咱也别问,你啊一门心思只管给他生个孩子--你自己是大夫,可比那些女人明白......"

"二娘!"断云低低的嗔了一声,脑中却只留了几个字:原来他二十九了啊,足足长了自己十岁......想到此处,脑中似有什么模糊飘过,却又拾不起来。她也就不再多费脑筋,抬头问还想再嘱咐的柳二夫人:"二娘,怀桢呢?"

说到这柳家唯一的公子,柳二夫人叹了口气:"他啊,方才兰王府管家来下定礼时,我还见他好像露了一面,一转眼就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断云知道弟弟对这桩婚事定有异议,也就没再问。

柳二夫人却还不肯罢休:"怀桢这孩子怎这般不懂事?姐姐就要出嫁了,也不来露个面,真真教人心寒。亏得现在家里就他一个男人......"

还没说完,背后忽然响起敲门之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倚在半开的门上,懒懒道:"我可以露面了吗?"

"怀桢?"房中两个女人都低呼一声,柳二夫人脸一红,忙道:"断云,我再去看看嫁妆收拾好了没有。"说着便走了出去。

"怀桢,你来了。"断云转眸相对。

"姐姐。"柳怀桢走进房中,狭长的凤眸内已收了戏谑,点漆深墨,"你要嫁。"

她只当他是陈述语气,点头微笑:"这么晚才来道喜?"

怀桢端详她良久,终于也笑了笑:"恭喜姐姐。"

断云舒了口气,却觉眼眶忽然灼热,一把拉住弟弟,可又不知说什么好。

怀桢便拍拍她紧紧扣住他肩的手:"姐姐,松一点,很疼呢。以后你要是不高兴了,掐我姐夫去......"

断云两腮一红,顿时破涕为笑。

怀桢望着她,凤眼里笑意隐隐:"姐姐啊......"少年停顿了下,然后郑重的说道:"你记得:要幸福。"说着,眸光瞥向了盖头上绣了一半的并蒂莲,轻笑。

断云也跟着看了一眼,却不知眼中泪花是喜是悲。

一觉醒来便已是七月十八出嫁之日,断云昨夜熬到窗纸泛白方才小睡了片刻,迷迷糊糊的起来,任柳二夫人领着几个丫鬟敷粉施朱,高拢云髻,仔细换上大红的喜服,眼望着镜中盛装的女子,竟是一时恍惚。

"断云?"忽听柳二夫人相唤。

断云抬睫,眼见柳二夫人目光盈然,正直直望向她手。她低眉看去,原来自己手里正攥着那连夜绣成的盖头一角,并蒂莲花开于一汪朱红,金丝银线光芒灼灼,仿佛还带着赶工的热切,盯得久了却又觉得模糊晃眼。

"好孩子,让二娘给你盖上。"盖头被轻轻扯动,听得出拉着另一角的人轻微的鼻音。

她心里一热,又复一酸,低声一句:"二娘......"向有主见的柳大小姐竟是头一次将这称呼叫得这般仓惶。

柳二夫人从她松下来的手里拿过了盖头去,轻轻抚着抚着,良久,终于说道:"放心吧,兰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断云听出她话虽迟疑,意却确定,心头滚沸终于化成了一股暖流,不由方寸稍安,然深里却更知,此刻平缓并非釜底抽薪,不过扬扬止沸而已。

果然--

当盖头轻轻覆上额前,艳红铺满眼帘,看不见手绣的并蒂莲华,只看得见脚下路途漫漫:下得绣搂,出内堂,上轿......摇摇晃晃的花轿里,吹吹打打的喧闹中,飘摇着,似乎要用一生走完......

一颗悬得老高的芳心像被什么抛起来又放下去,坐在轿中的她不知自己已行到了何处:原来一来是兰王府言道府中人手齐备,说明了不要她带下人,因此轿外此时已全是王府人马,人事生疏,哪会有人相告行程;二来是兰王纳她并未上奏天听,她也就暂不具名分,依着天家体例,如此便无拜堂成礼之说,她只知自己将被直接送入兰王所居九思堂,而这一路七上八下身心摇摆,教人哪能数清已过得了几重门?

空落落的感觉就这样迎面扑来,她手心一痛,这才知指甲早已掐进了****的掌心,不由抬头四顾,却只有摸不着根际的暗红一片。忐忑间,忽听到锣鼓声不知在何时似已小了下来,模模糊糊的,轿旁一个声音响起,说道:"王爷?"

一切,就在那一瞬间,清楚起来--

清清楚楚的一个人的脚步,清清楚楚的她知道是向她行来,她屏住了呼吸,世界仿佛一下子就静了下来,连原本隆隆的心跳都已飘忽远去,只听见那步履,行在她轿旁,一步、两步、三步......在走到第九步的时候,她听见有人道:"王爷,客已来齐。"心音在那一瞬又轰隆响起,遮住那步履远去。

头一次,她知雀跃也能让人心安。

再行了几步,终于停了轿,她被搀入屋中,端坐床沿,看到泛着青光的地面,这才知是已入了九思堂。渐渐的,门外喧嚣渐远,门内人声渐远,只余了大约红烛偶尔爆起一个烛花,数声毕剥,剩下的便只是等待。

静静的,唯有心音,随着时间的点滴流逝,逐渐慢了又紧,紧了又慢......盖头下的她不觉有点昏沉沉的,竟是睡意袭来,心知多半是因熬夜的缘故。不禁抬睫,这个角度却看不清盖头上的莲,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心念念的忽喜忽忧,密密匝匝的一针一线,难道竟只成全了现在的......疲倦?想着想着,终还是没抵过沉沉睡意,等待中,螓首不知不觉就歪在了一边。

迷迷糊糊中,却听外头忽然人声作响,几人唤了两声似乎"王爷"。

她一个灵醒,不自觉的一直身体,盖头下流苏晃了两晃,差点迈出的莲足悄悄又收回来。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心正被提到最高处,却听那脚步声忽然一滞,人声倒更大了一些,急急火火的几声"快些""快些",乱了许久,听一个人问道:"王爷方才不已喝了醒酒汤了吗?"

灵台如镜,飞思化作清影无痕,她在这头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不禁轻笑一声:那管什么用。却不料--"那管什么用?!"外头竟也有人与她一样心思,更还脆生生的道了出来--竟是这般肆无忌惮,也就不难想见那位王爷的情形了。

果然,只听吱呀一声门响,脚步声纷沓而至,裹着酒意的温热气息被人小心翼翼的送到她身边,她微微侧目,流苏下,身旁与她一色的红衣溶在一片喜色之海。红云弥漫着热浪,瞬间炸开在眼前,绷到极致的身体,似乎连呼吸都艰难。

"夫人?"

"嗯?"乍闻人语,她转头动作过大,震荡得一头珠翠一阵簌簌。

那人似乎笑了笑,然后膝盖弯了弯:"夫人,奴婢叫紫菀,就在院里伺候,您若有事尽管吩咐。"正是方才那清脆的声音。

"这......"饶是平日聪颖,面对此刻情形,断云也没了主意。

"王爷今日高兴,酒多了些,以往倒也不常见。"紫菀轻轻说道,话语中竟有几分委婉解释之意,听得断云心头一动。

紫菀见她无话,也就不再多言,又是一福:"夫人,奴婢告退了。"说罢便掩门而去。

断云坐在床边,动也不动,良久,也不知是在等待什么。

垂垂流苏之下,红浪静默,红云停搁,只有身边酒沉的呼吸带得一线暗红在烛光下轻轻起伏着......

只听"啪嗒"一声响,她猜,是烛泪吧。

想着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靠在床柱上,倦意渐渐席卷而来......

睁开眼时,照着满屋大红的已是淡薄的曙光--往秋天里去的淡金颜色染不明一片暧昧红潮。揉揉酸涩的脖颈,她瞥见案上烧残的红腊,案边架上含苞的秋兰,被广袖般的兰叶挽住了一角的窗户,以及......窗边正在穿衣的人。

大红喜服被扔在一边,晨曦映照着龙补云边的玄青色朝服,玉色深衣,"玉"上流波的乌发还未及束起,在一低头间便有几茎垂在了额前,他随手一拢,露出眉,露出眼,露出--笑意--"醒了?"

断云一怔,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之惟猜她是尴尬,而他自己其实也从容不了多少,便装作捋平肩头衣裳,垂眸道:"天色还早,我赶着去上朝,你再多睡......"话一出口,却又吞了半截:这洞房花烛夜,还嫌睡得少吗?更何况还让她......就这样歪了一宿。想到此,梗在喉咙口的便更不止半截话了。

断云听出他是忽然刹住,料他是为宿醉过意不去,却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嗫嚅了会儿,才道:"王爷,是否......要断云帮您更衣?"

"不!--不用了。"发觉自己声音过大,之惟自失的一笑,"你既醒了,我便叫紫菀她们进来服侍罢。"

她这才知他自己动手竟是怕吵醒她的缘故,脸上不觉一烫,忙掩饰的低头答"好"。

之惟就出声叫人,说着便走到外间。

听得一通布料悉窣,玉佩叮咚,然后便是一声门响。

片刻后,紫菀走了过来,行了礼,笑盈盈的道:"王爷说了,今日无事,请夫人在此好好歇息。"说着,便过来为她铺床。

大约是都心知大白天的摊被实在古怪尴尬,两人也就都不说话,忙碌中,紫菀甚至连眼皮都不曾上抬一下。

断云感她体贴,自觉的偏过身站起,这一动中,什么东西却从身侧滚了下来,一见,原是个夹纱枕头,不解的朝原放处一看,只见身侧床上一个浅浅的坑,这才反应过来昨夜的凑合睡眠原还依托了这物......正欲捡起,心却先动,忽然猜到此物会是谁放谁搁,手便停在了半空。

她犹豫时,紫菀已蹲下拾起,放回了床头。然后退开床沿,转身向她,道:"夫人,紫菀为您更衣吧。"

手已悄悄缩回了袖中,断云轻轻点头,心下不由一笑:自己本也大家出身,虽比不得此处气派,却也不至该像现在样窘迫。如此,便从容了许多,任紫菀一一卸去装容穿戴。拆发时,忽然想到一事,她不由问道:"盖头呢?"话一问出,脸已一热。

紫菀笑笑,从床边她方才坐的地方拿出那方红帕来,回道:"夫人可真是困得糊涂了,这不一直就落在您身后吗?"

心像被什么烫了一下,迷茫里偏又有什么跃动,断云接过,十指摩挲,昨晚的期盼、紧张、失落、疑惑......种种种种一股脑的涌上身来。

紫菀见了又似没见,唇角一抿,又施一礼:"夫人歇着吧。"说着,便款款而去。

外面的阳光似乎更加明亮了起来,断云展开了手中的盖头,晨光穿过红线经纬,照亮上面微笑的花。她抬起头来,不知怎的,逆光处似还有那侧影如玉,工笔勾勒的轮廓,仿佛深深的一直勾勒在了她的心上。

醒来已是己时,断云翻身坐起,一时四顾茫然,便唤了声:"紫菀......"

紫菀应了一声,推门进来,见了她先是笑吟吟的一福,然后起身向外头道:"伺候夫人梳洗。"话音刚落,便有几个手捧面盆手巾的丫鬟走进房来。

断云由她们引导着一一洗漱,穿戴起一身红色的常服。她是平日里素淡惯了的,见了那鲜亮颜色,心中虽略有不适,却也任由丫鬟披裹上身,只听紫菀道:"喜庆日子,佩这喜庆颜色,夫人看来气色甚好。"

她望向镜中自己:一夜休息不佳,使得原本就素净的脸蛋更添了几分苍白,若不是被这身红衣映衬,只怕还真是瞒不了人,心里不由对说话之人好感又增。侧目,从镜子里第一次端详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子:鹅蛋脸,柳叶眉,鼻通琼瑶,目似春水,粉紫衣裙映在清冷镜面上如同一抹胭脂抹过,霎时便亮了人眼--好一位美人儿!饶是女子,断云也不禁暗赞一声,再细看去,才见她笑时额上眼角微有浅纹,这才发觉她应已有三十左右年纪--这样一个女子、这样的年龄......悄然转眸,她暗地思量:该是怎样身份?

紫菀眼角一瞥,已见她打量沉吟之态,只是微微一笑。遣退了几个丫鬟,她扶断云坐下,拿起把象牙梳,"紫菀给夫人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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