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遇山的温泉属日式温泉,分室外与室内两种。走来的一路,有绿色树木掩映,倒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气象,竟叫人不觉得这是寒冬。进入正门,便有内部工作人员着素色和服迎上前来,询问选择何处泡温泉及是否住宿等细节,并递上供顾客更换的浴衣与木屐。此处服务倒甚是周到,周蒲齐默默地想。
周蒲齐与秦尽在皆选择了室内温泉,继而被领至里间。里间温泉是男女分开的,秦尽在向周蒲齐温温一笑,说:“泡完温泉后,我会在后院长廊等你们。”周蒲齐点头,牵了周末进了换衣间。
温泉池子是个不规则的湖泊状,周边尽是木地板,只一棵几乎戳到天花板的人造樱花树分外醒目,树虽是人造的,但是花朵锦簇十分逼真,团团的粉红直撞入眼帘,叫人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
里间泡温泉的人并不多,也就三四个,分散在池子的周边,互不搭理。大约这里新建,地点又偏,即便好评不少,但大多数人也还是不愿轻易尝试。
周末小脚探过去,嘀咕了一句:“暖暖的……”
周蒲齐笑着,也探了进去,继而整个身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浸入其中。水从四周漫过来,包她的身体,她是真的累了,于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脑中不由回放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些事情,犹如静静打在荧屏上一幕幕晃动的黑白影像,除却那中间喜怒尚且可辨,其余并无太多的真实感。
这几日与沈临河之间的颇多纠缠,也叫人觉得疲惫。只是,沈临河到底还是从前的沈临河,即便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那也只是因为他不爱她。
思绪在脑中好像柳絮乱飞,周蒲齐不禁想起一桩旧事。那还是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回期末考试很特殊,凭该次成绩将要决定保送重点高中的名额,全市总名额不过区区五十人,因此考试前,周蒲齐和沈临河两个都分外用功地念了书,决定考试一战高下。考试时候周蒲齐的座位,恰巧就在沈临河的前头。头一场语文倒还顺利,两人对了答案也差不了多少,可是在考第二场数学的时候,周蒲齐突然中途肚子痛起来,好似有无数只手在捏着、绞着。沈临河见前头的人趴下,赶忙用笔头戳戳她的背,轻声问她怎么了,然而周蒲齐早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监考老师往这边看过来,沈临河便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笔,走出自己的考试座位,扶起疼得快要趴到桌子底下去的周蒲齐。等到了医务室,周蒲齐才从校医的口中懵懵懂懂得知了自己的初潮到来,而沈临河也红了一张脸望着窗外并不看她。周蒲齐每每想起这件事来便觉得羞愧不已。当然,之后也没有什么补考,最后两人成绩都不理想,自然也就没有能够得到保送,可是就那一回,他们难得地没有因为考试考砸被各自的家长责骂。之后许多天,他们互相之间都没好意思说话。
周蒲齐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着热气蒸腾,心里也跟着朦朦胧胧起来,究竟为何竟会想起这件事了。她摇了摇头。
周末泡了稍多一会儿,便觉得没意思。她从池子里爬了出去,对周蒲齐说:“周蒲齐,我去那后面的院子里玩,回家的时候你打个电话给我。”
“怎么打电话给你?”周蒲齐诧异。
周末指指肚脐眼:“周蒲齐不是说,我们以前这里是连着的吗?那肯定是通的,待会儿你使劲捏你的肚脐眼,我一定能感觉到的。”说着,裹了长浴袍,啪嗒啪嗒踩着小木屐,扭着小身子,跑到换衣间去了。
周蒲齐泡了好大一会儿,才从里头出来,头上热得冒汗,身体的毛孔也好似全都张开了,一身的疲惫尽数消除。她换了浴衣,走到了后院。
秦尽在早已在那里坐着了。
一只方凳,一杯茶,一个人。周蒲齐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他究竟还有多少种样子。头一回见他是冷淡,第二回是热情,第三回是温文,而这一回——却又似个寂寥的文人墨客。他穿着浴衣,露出脖间白皙的皮肤和漂亮的锁骨。似乎是听见木门开阖的声音,他缓缓地转过头来,以一种幽深且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来人。
周蒲齐反倒被他的眼神制住了脚步,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然而,那样的眼神只有一瞬,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秦尽在牵起嘴角惯常的笑,他问:“泡好了?”
周蒲齐点头,这才放松下来,抬手舒展胳膊:“现在全身都是疏松的,就连老到快要僵硬的骨头,只怕此刻都是软的。”说着,笑看向长廊外。
廊外后院里,植着三两株樱树,并两株梅树一棵月桂。樱花和桂花均不在这个季节绽放,独那两株倚墙的梅树花开得正好,团簇的红沉沉地压了满枝,香气只怕十里之内都能闻见。
周末穿了花色的衣裳,蹲在角落里捡了根树枝挖泥土,也不知究竟挖到了什么好东西,头越埋越深,小屁股都撅了起来。
廊下铺着深褐的木头,廊柱虽细却也有精致的雕花。温度倒还好,也或许只因刚泡好温泉出来,对外界冷暖并无太大知觉。
秦尽在仍旧坐着,慢悠悠地喝着茶。周蒲齐留心脚底,踏下廊去,走到后院里,就近看那些红艳艳的梅花。突然听见身后秦尽在的声音。
他说:“你当真就没有想过,我为何要带了你到这里来?”
周蒲齐转头看他,湿漉漉的长发甚至不能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只紧紧粘合在一起,贴在浴衣上。许是迎着光,她的眼睛也仿佛湿漉漉的。
秦尽在咳嗽一声:“你或许……一直把我当做小孩子?”
周蒲齐垂下头,后又缓缓抬起,继而微微笑了:“不是孩子。”她的眼中有赞许,以及信任,“你不是个孩子,在你这个年纪的人,多少稚嫩,但是你没有。你是我所见过的,少有的比同龄人成熟的人。”
“所以……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吧。”秦尽在啜了口茶,慢悠悠地道。
周蒲齐摇头:“我在你这个年纪,并不及你一分。我做过许多的错事,也莽莽撞撞地跌了许多跤,而今才略微有点大人的样子。”
秦尽在笑了:“那些都不是错事。吃苦、摔跤,这些,都只是因为你没有爱对人。”说完,秦尽在站起身来,将杯盏放置在方凳上,也踩着木板走下长廊。他走到周蒲齐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
周蒲齐心头事被说中,已是十分惊讶,此刻见他走近,又以十分莫测且暧昧的神色看她,心里早已是乱七八糟。
秦尽在比她高了许多,周蒲齐深深地感受到压力,慌忙往后退了两步,堪堪撞到了梅树枝上,于是十分应景地从树上落了好几瓣梅花下来。秦尽在低声笑了起来。
周蒲齐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抬高了手,慢慢触到她的发顶,只轻轻一下便又收了回去。他将掌心在她眼前摊开,是一瓣完整的梅花瓣,红色正映在他白皙的掌中,竟有说不出的美。
周蒲齐没来由地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她赶忙摇了摇头,说出一句十分煞风景的话:“天快黑了,我们该下山了。”
秦尽在望着她,只浅浅地笑了一下,长睫毛微微眨了眨,继而点头说:“好,那就赶快回去换衣服吧,免得着了凉。”
像是得了特赦令一般,周蒲齐迅速地从他旁边绕过,走到仍在孜孜不倦掘土的周末身边,一把拦腰抱了她,就往里间走。也不顾周末趴在她的手臂间,满手泥巴挥个不停,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好似是在竭力逃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