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秦尽在专注开车的侧脸,周蒲齐的心中升起一点一点微弱的光。
这个人可以信赖吗?他是真的爱着自己吗?明明生着病也坚持来到自己的身边,并且如他所说,只有他能够并且真的找到了她,那么,这个人的感情应当是真的吧。
无论如何,那一刻的感动正如同此刻窗外那蒙蒙细雨,真实并且透彻。
之后理智回归,但也得到了准确且可信的解释。原来之前在超市遇见的理货员正是“杰克船长”之前离开的贝斯手,曾经秦尽在正是因为认识了他,才会与猪小黑约在那里见面,从而才认识了周蒲齐。
周蒲齐认真回想了一下,曾经常在“杰克船长”看见的贝斯手,长发飘逸,现下将头发理干净,脸虽面善却认不出,这便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情了。而对方为什么会认得自己,周蒲齐也并未细想,或许秦尽在将自己的照片拿给他看过也不一定。
车子开得平稳,虽然来时是雨回去也是雨,可是两厢情况不一样,心境也跟着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周蒲齐郑重地将脸面向秦尽在,说道:“我再认真地问你一回,为什么是我?”
秦尽在两眼紧锁路况,嘴唇微微翕动:“那我再一次认真回答你,为什么不是你?”转而,将头微微侧向她。
周蒲齐细数:“我们统共没有见过几回面,且……我比你大上那么多。”
“一见钟情的大有人在,这一点你就不用再拿来搪塞我了。爱就是爱,哪有那么多道理?”说着,秦尽在转头深深地看了周蒲齐一眼,然后又继续道,“再则,关于年龄。蒲齐,你并不是封建的人,而我也并不在意我们的年龄差距,我们之间有共同的秉性,这已是十分难得的事情,为何还要为世俗看法所牵绊与连累?”
“可是……”
“蒲齐,你之所以问这些,是因为你心中有打算了是吗?我可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打算吗?”秦尽在状似不在意地问,可是紧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周蒲齐久久沉默,就在秦尽在几乎以为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开口了:“我愿意和你交往试试。”
如果不是因为正在开车的话,秦尽在一定会双手高举将面前的人紧紧拥入怀里吧,因为此刻即便行动受阻,他仍是情不自禁地将一只手探了出去,覆到了周蒲齐那因常年忙碌使得皮肤并算不得细致的手背上,眼睛里闪烁着情难自禁的喜悦光芒。
封闭的空间里,一时弥漫着暧昧。在此之余,周蒲齐脑袋当中还有许多念头在蠢蠢欲动,可是唯独有一种不可破土而出,她清楚地知道,那是她对沈临河仅存的留恋。这种留恋,就好像是她曾经亲手埋掉的那把铜钥匙,埋得越深,便记得越牢固。
车子开回S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稀稀拉拉开始下起雪,这是年前的第二场真正意义上的雪。
秦尽在头一回应邀进入了周蒲齐的家。
六十平两室一厅的屋子,对于母女来说已是绰绰有余。客厅不大,但足够容纳一张八仙桌,周蒲齐将房东的那张老式红木八仙桌留着,虽然与整个房子的装修有点不搭调,但是却又有着独特的韵味。客厅一律贴着米色的墙纸,上头有隐约的百合花花纹。客厅另一端是一张小沙发,正对着一只二十二寸的挂壁式液晶电视。再延展出去,便是一个小阳台,除了晾晒衣物之外,还能看得出主人还热爱在阳台上喝茶看书,因为那里摆着一张玻璃小圆桌,并一把精致的藤椅。两间房间一大一小,房间门都是敞开的,小房间是大片的粉红,乍一见了倒容易吓一跳,而大房间刷的是满满的白,连窗帘都是白纱制成的。
屋子整体装修算不得时尚,却让人觉得十分妥帖。温馨之余,却又透着淡淡的冷清。
这的确是一个单身女人居住的房子,秦尽在默默地想。
家中并没有备茶,周蒲齐只好倒了杯白开水给他,说:“如果累了的话,可以稍微躺一下。”
秦尽在笑出了声,他看得出来,周蒲齐正在努力地改变自己的说话方式。与其说周蒲齐是个冷淡的人,倒不如说是极少表露爱意的人,她心里面的爱并不比别人少,甚至许多时候要多过旁人,但是,她常常冷了张面孔,于是所有人都认为她不懂得如何去爱人。
“你笑什么?”周蒲齐正在努力地适应他们之间关系的转变,却得到一个嘲笑般的反应,不禁有些恼火。
秦尽在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不累,只坐一会儿就走。”
周蒲齐点头,也在沙发上坐下。
周末开了电视,从一频道调到一百二十频道,都没有自己想要看的节目,最后只好无奈地掐了遥控器,不无哀怨地问:“兄弟,你要不要看我跳舞?”说着,也不等秦尽在回答,就去拿伴奏带子,放到DVD里,认真地跳起了芭蕾。
秦尽在并不懂音乐,只觉得周末虽然动作还有些笨拙,却透露着学舞蹈的天分,可见她从前骄傲地说自己跳得好,并不是胡诌的。
然而,一曲舞没跳结束,门铃便响了。周蒲齐还在纳闷是谁这时候来,周末早就一个舞步跨过去,将门打开了。
就好像是静默的影片,光源里的投影还在晃动,使得影像也不够真切。沈临河站在门口张了好几次嘴,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周蒲齐原本那颗逐渐安宁的心,此刻又突然像是海啸来临前的海面,不断起伏着一层高过一层的海浪。
沈临河憔悴了。
原先干净利落的头发,现下好似塌了下来,全没了平日里的神气。胡子拉茬倒在其次,那神情间的疲惫才是最令人心痛的地方。那双原本非常漂亮的会对着你快乐地笑的大眼睛里,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明亮不再。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却在下一瞬间被身边的人紧紧捉住了手。秦尽在利落大方地走过去,以一副主人的姿态说:“请进吧。”客气里含了冷淡,也透着嚣张。
然而,沈临河只瞧了他一眼,便把视线转移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周蒲齐身上,鼻翼微微地一张一翕,好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他说:“阿蒲,我们需要谈一谈。”
周蒲齐努力迎向他的目光,不知她是否瞧错,那眼神里包含有一种东西,叫做“懊悔”。她终于败下阵来,将目光轻轻地挪往别处,淡淡地说:“你要说什么,现在就说吧。”
沈临河也不顾秦尽在的存在,跨进门来,试图绕过他去牵周蒲齐的手,却被狠狠地挡住了。秦尽在瘦削的手,此刻正有力地横在自己的胸口,叫他一步也动不得。
“就这样说吧。”周蒲齐对于秦尽在的举动,没有任何异议。
沈临河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下唇,继而趁秦尽在不备,一个用力将他推搡到了一边,自己则大跨步上前扣住了周蒲齐的手腕,使劲地向门外拖。
周蒲齐用尽全力想要甩脱,却没有奈何。同样的情景,又在重复。此时周末突然蹬蹬蹬地跑了过来,狠狠地咬住了沈临河紧扣周蒲齐的手,吃痛之下,没奈何只好松了手,他转而忿忿地向周末道:“不是说好帮沈叔叔的吗?”
周末愣了一下,转身跑去屋子里,将床底的那张旧照片翻出来,放到沈临河的手中,用稚气的声音说:“喏,这个还给你!”
沈临河手捏着照片,慢慢抬起至眼前。泛黄的相片上,周蒲齐与沈渡川二人都在欢欣地笑着,唯独他闷闷不乐。他早已不记得闷闷不乐的原因,只记得周蒲齐那天买了冰棒逗他开心,他没有接过,于是水就化了她一手。那是刚去画室没多久,“宰人董”还很是和蔼可亲,他说要试试自己新买的相机,于是在画室外拍下了他们三人的合影。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三个人。回溯的记忆,像是锐利的箭,穿破层层障碍,直射大脑核心。照片里的他手抱一副画夹,周蒲齐的手正从背后抓着他的衣襟,那黏糊糊的感觉好像此刻也能感受到,从照片里的那个时空真真切切地传递了过来。
沈临河望着照片,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周蒲齐早已退了几步远,将周末揽在怀中,一起面向沈临河。
沈临河捏紧照片,突然间苦涩地笑了,他问周末:“为什么要将它还给我?”
周末艰难地开口:“因为……我们不需要它了。”
“我们……还是出去谈一谈吧。”沈临河说,“我怕在这里说,对周末影响不好。”
周蒲齐迟疑着松开了周末,随着他走出门外,将门虚掩。
“这么多年,你留着这张照片是在睹物思人么?”沈临河抬高手,将照片在周蒲齐面前晃了晃,嗤笑道。
“什么?”周蒲齐浑身颤抖了下。
沈临河将冰冷的眼神扫了扫门内,道:“从我哥到现在这个……阿蒲,这么些年,你也没多大的长进嘛……”
周蒲齐胸口起伏,双目圆睁,她开始一字一句清晰地撂狠话:“即便我没有什么长进,但比起你来总还是绰绰有余的。且不问你同瞿浅的事情,就算是现在站在这里与我纠缠不清,也完全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我没有什么长进是么?沈临河,我并不明白,我周蒲齐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生活?”
“就凭我爱你!”沈临河掷地有声,将目前的人吓了一跳。
周蒲齐嘴唇泛了白,她狠狠地咬了咬下唇,说:“凭你爱我?你又凭什么说爱我?究竟这么些年,你给予过我什么?是最起码的关心,还是最简洁的问候?爱我?这无论怎么听,怎么都像个笑话!”
“你有给过我机会吗?你一躲就没了人影,我几乎快要找到发疯!”
“发疯?”周蒲齐冷笑一声,“可惜此刻你还好端端地立在这儿,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沈临河,你清醒点,你那不是爱,你只是怕失去。”
情绪得到控制以后,周蒲齐反倒冷静下来,她冷着脸慢慢地说:“虽然我躲了很久,但是你知道我一直都在,并不害怕我真的会离开。然而现在你怕了,你太习惯以及依赖,毕竟……我们从前那么好。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我们从电影院回学校,我给你买了瓶汽水,可是你转手就将它给了别人。虽然是极简单的一件事情,可是,在我的心里,那不仅仅是一瓶汽水,那也是我们珍贵的友谊。是你一开始就不要的,待到失去的时候,你便想要拼命抓住。抱歉,临河,没有人愿意一直等在原地。没有人。”说完,她将沈临河扒着门框的手狠狠地掰了下来,慢慢地,好像镜头回放一样,将门合上。
有一句话,周蒲齐说对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人当真愿意等候在原地。甘愿耗尽心力,甘愿赔尽青春。等候,然后告别,就好比一项庄重的仪式,一次覆地的洗礼,而它又急需要一些事物的证明。而周蒲齐,她拿了自己整个的人生作为祭奠,用以告别这场昏昏然却又刻骨铭心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