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猎场浮荡着袅袅轻雾,似梦似幻,如纱如织。苍蓝的山林隐在飘渺的云雾里,只露出山尖,仿佛一笔浓墨映衬着轻润的淡彩。
高洋辗转一夜,忍不住惦念女人的伤势,反复说服自己,终究无济于事。一骨碌爬起身,颓然枯坐了许久,冲出帐门上了马,只身驰入空寂的山林。
勒马伫立山巅,来自山谷的风将衣衫吹得啦啦作响。长久的静默,看浮云勾勒出她的倩影,听风儿呜咽着她的哭声……
忽闻行营吹响了号角,恍然一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策马返回了宿命。
晋阳的公文已至东柏堂,高澄接到呈报便吩咐备马三刻后启程返回邺城。然而,按照太医的嘱咐病榻上的女人伤口尚未愈合,暂且不宜挪动,无可奈何地朝御榻上望了一眼,笑容嘲讽。一则是笑那元善见,什么九五之尊,挂着心爱的人儿却只能在自己的寝帐外急得团团转;二则是笑自己,可笑渤海王的侧夫人居然高卧御榻……
相比之下,只有那呆子是个没心没肺的,一大早就上了山。即不关心旧情人的死活,亦不担心被世人笑话。
傻呀,他是真傻!说喜欢就喜欢,哪怕是父亲的女人;说射杀便射杀,全然不念往日情分。这也算是长处吧?不像他们这些明白人时常拿不起,放不下。
高洋奉召踏进大帐时,感觉与往日有些不一样。朝堂还是往日的朝堂,面南而坐的元善见面如死灰,虽说架势还是当初的架势,却已全然不见了往日光芒。只见高澄立于君侧,喋喋不休的发号施令,命令他暂且留在行营协助掩埋蠕蠕死囚;又下令诛杀御林军首领,命他帮忙整顿御营防务。照这样看,江山很快就要易主了。
据说,侯景叛降南梁之后,大哥忽然放下身段,频频写信向南梁国主求和。以侯景这只老狐狸的疑心病,此时必定是如坐针毡。两国若达成停战,侯景的脑袋必然会成为订立盟约的祭品,不管接下来事态会向哪个方向发展,无非鹬蚌相争,最大的赢家注定是大魏,或者说是高澄……
跪送大哥出了御营,他是个明白人,已然开始使用君臣大礼。豪放的笑声,透露了大哥得意的心情;推心置腹的叮嘱,公然诠释着两个字——信任。直到马队走远了,方才回头瞥向扶着宦官颓然转身的元善见,起身拍了拍尘土,跪上驾前请旨,“臣请率兵即刻掩埋尸体,以免滋生瘟疫。”
元善见厌烦地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准了。”方才高澄不是已经安排过了么,何必再来问他?不由觉得对方是在故意羞辱他,让他再次正视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望着高洋微微颠跛而渐行渐远的背影,释然叹了口气,目光不经意扫过他已搬出多日的寝帐,恍觉眼下是个时机……
“陛下,渤海王口谕,除了太医谁都不能进去!”守门的银甲跪地挡驾,刻意提高的嗓音分明透着几分心虚。
“呃?放肆!”跟在至尊身后的内侍监拂尘一摆,瞪大了双眼,厉声呵斥,“来人哪,拉下去杖毙!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小王八羔子,吃大魏的,喝大魏的,是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御驾当前,竟敢如此放肆!”
数名身披黑甲的彪形大汉自四面八方现了身,步上驾前抱拳一拜,“恭听陛下吩咐!”
“潜龙使?”跪在地上的银甲小声嘀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拉下去杖毙!”内侍监扯着女人般尖锐的嗓音大喊,“谁敢上前挡驾,格杀勿论!”
帐外混乱的人声,惊醒了昏沉的睡梦,伽罗赫然睁大了双眼,吃力地撑起半截身体望向帐门。
“公主……”颜玉光飞奔上前,赶忙扶她躺下,“太医说伤口要四五日后才能愈合,眼下万万动弹不得。”听到纷乱的吵嚷,下意识地朝帐门张望。
“去看看什么人。”伽罗无可奈何地躺了下来,不羁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是他么?除了那呆子,谁还会在御营里生事?
未及颜玉光来到门口,元善见已挑起帐帘走了进来,扫过迎面而来的颜玉光,急切地询问,“公主可好?”阔步来到榻边,望着面如纸色的女人笑问道,“何时醒的?”
“陛下。”恍惚有些失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快躺下。”扶着肩膀将人轻轻放倒,“朕本不该来,只是没看到你安好,便放不下心来。”
“我的族人可好?”她知道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无颜面对,慌忙背过身去,挫败地摇了摇头,“是朕不好,原以为可以帮你们。早知如此……”背影微微怞搐,“怪朕,怪朕无能,不能保全你的族人。”
“都死了?”伽罗两眼发直,仿如呓语。
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嗯。”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双目全无焦点,泪水模糊的眼睛,“伽罗有罪……为什么不让我同我的族人一起死?”拼尽全力坐了起来,嘶声哀嚎,“别管我,你们都别管我,让我死!”奋力推开颜玉光的阻挡,“唯有一死,我的心里才能好过一点,唯有一死才能赎我的罪!”
“伽罗!”元善见顾不得诸多繁文缛节,双手紧握住女人的肩头,压低嗓音劝慰道,“亲人尸骨未寒,何故言死?”
“我还有什么办法?能报仇么?”抬头望着他眼中坚毅的目光,“呵,只凭我?就凭我一个人?”
“还有朕!他是你我共同的敌人。”满心疼惜,将她拥入怀里,“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请你父汗引兵南下,助我大魏铲出奸佞!朕知道,这也是你父汗多年的心愿,而朕这样做无异于引狼入室。可朕宁愿将身家性命交给你,也不愿便宜了那竖子高澄!”
“陛下切勿感情用事,置天下百姓的安危于不顾。”话音未落,高洋一手卸下帽盔大摇大摆地进了门,“蠕蠕南下必是一路烧杀劫掠,陛下万不可逞一时之快,陷亿万黎民于水深火热。”
“高子进?”元善见愕然一愣,“你怎么进来的?”
“潜龙使縱有盖世武功,无奈身在弓弩手的重围之中。”目不斜视,放下银盔规规矩矩地跪地一拜,“何况落在这包围圈里的还有您——我尊贵的皇帝陛下!”视线掠过如胶似漆的神仙眷侣,压抑着心头的浓浓醋意。
“你——”强压怒火,将怀里虚弱的人儿送回榻上。
高洋逼视着女人哀怨的美眸,心平气和地奉劝道:“陛下不该来这里。陛下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渤海王留臣在此的真实用意。此时出去还来得及,臣只当作没看到,渤海王若问起,臣会替陛下保守秘密。”
元善见似乎有话要说,余光扫过侍立在帐下微微摇头的内侍监,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御榻上的人儿,无精打采地向帐外走去。
眼看着元善见出了帐门,伽罗紧捂着渗出鲜血的伤口,咬牙质问,“为什么不杀我?”
从她散乱的发髻,看到怒锁的眉心,微红的鼻翼,紧抿的双唇……直到紧张抅起的脚趾,沉默了许久,怔怔地开口道,“箭法不济。”心想着要置她于死地,手却不听使唤。天意……
“果真如此?”他若想杀她,绝不会失之毫厘。
“信不信随你。”看见她还好好的活着,终于可以放心了。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她撕裂结痂的耳垂,大掌悬在半空,慌忙收了回来。不知道该说什么,深深吐了口气,故作淡定,转身走向门外。
身后响起女人绝望的嗓音,“我知道没希望了,我的族人都死了,你也是残杀他们的凶手之一。我不会放过你们,亦不会抛弃我的族人苟且偷安。伽罗但求一死,我以我的血诅咒你们姓高的统统都不得好死!”
脚步停在门前,并未回头,冷然提醒道,“秃突佳还活着。”
“别告诉我他只是侥幸……”喘不上气,用力大喊却发不出声音。为了封锁消息,高澄不会允许一个人活下来,除非有人故意违逆他的心意。
那缕虚弱的嘲讽在他听起来却像一口闷重的铜钟罩在头顶,理智霎时崩溃,冲破冷郁的外衣拽着他直冲向病榻,双手紧紧卡住她的脖颈,凑近眼前发疯似的低吼,“你想要我承认什么?你妄想!我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紧咬着牙根,艰难的挤出一缕气息,“你……掐死我吧……”
颜玉光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劝阻,“大人,大人快放手啊!好容易才救回来的,您还要杀了她不成?”
狠狠将人推开,退到几步之外,呼呼地喘着粗气,扬手在脸上用力揉了一把,“该死的,我就知道留着‘他’还有用!你最好乖乖的,免得那胖子为你生不如死!”
“高洋!”这就是他救下秃突佳的良苦用心?热泪盈眶,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怎奈力不从心轰然跌回榻上。
“你最好想清楚了。如果还是要死,我现在就送他上西天!”
“我从没想过,你竟是这种人……”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胸闷气短,吭吭地咳了几声,“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英雄……想不到,竟是这样一副小人嘴脸!”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方才离开的那个才是君子。英雄就更不敢当了,天下能称得上英雄的唯有你的夫君!”
“滚——你给我滚!”再也顾不得面子,捶胸顿足,抱头痛哭,“自当我瞎了眼,是我瞎了眼!都是我的错,苍天啊,你怎么不一个雷把我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