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初融,归雁与落霞齐飞,东君回舆,胁下之风摇曳着圣寿堂屋檐下的万盏金铃……
一袭黄氅渡过飞阁,金玉之光与烟霞争辉,身后跟着数十名宫女,远远望见登楼远眺的大魏天子,疾步迎上前来大礼参拜,“臣妾叩见的陛下!”
“哦,是皇后啊。”元善见倦懒一瞥,心不在焉地回应。
接过宫人奉上的腋裘,体贴地披在至尊肩头,“乍暖还寒时最是容易受凉,陛下务必保重龙体。”
“呵呵,”冷笑一声,转头寒暄道,“渤海王受封相国,独断朝纲,朕本该向皇后道喜。”
“陛下——”满心委屈,伏地一拜,“你我夫妻,荣辱一体,陛下所言岂不羞煞臣妾了?兄长跋扈,臣妾劝诫无方,臣妾有罪,恳请陛下恩旨赐臣妾自裁!”
“唉,皇后乃相国的亲妹……”他哪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对方若是少一根汗毛,他该怎么跟她的兄长交代?
“若非如此,陛下大概早就把臣妾废了。”她将他当作夫君,他何曾把她看作妻室?暗咬下唇,耐不住阵阵伤心,“臣妾知道,陛下心里装着一个人。然陛下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还不知悔么?姿容艳丽的女人何止千万,吾皇为何偏要惹那祸水,以至激怒我兄长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释然吐了口气,摇着头,笑得云淡风轻,“不去招惹她,朕就可以继续坐在太极殿上接受百官朝拜;不去招惹她,朕就可以继续在詔命奏疏上加宝用玺;不去招惹她,朕就可以继续装模作样……这正是皇后想要的,也正合相国的心意。”
“陛下!只要您还坐在那里,拥戴您的人就有一分指望;只要您还坐在那里,乱臣贼子就会多一分顾忌。”
摆了摆手,玩味嗤笑,“顾忌?呵呵,为人臣属大摇大摆地出入天子行营,还谈什么顾忌?”
“可陛下若非——”
“够了!”厉声呵止,“皇后累了!”
“陛下……”
“国事,要烦劳相国来教朕;家事,也要你来教朕?国政朝纲你们要管,朕喜欢哪个女人你们也要管。朕哪一点像个皇帝?这个皇帝当不当还有什么意思?”
“臣妾不敢教训陛下,陛下息怒!臣妾一片赤胆忠心,乃是为了江山社稷。”五体投地,不敢直面龙颜,直述忠言,“陛下忘了,她是一名有夫之妇,她属于她的夫君!陛下之所为,既会令君子贤良不耻,亦会让忠臣仕子寒心。”
“说得好,说的真好,”鼓掌,“朕不配做这个皇帝,你们看什么人合适朕即刻让贤!”怒哼一声,愤然拂袖而去……
高皇后掩面而泣,哽咽了许久,终于在众侍女的搀扶下凄凉地站起身,望着至尊离去的方向怔了许久,喃喃地吩咐道,“召请我母娄夫人觐见,本宫想她了……”
嫩寒初透东风影,夜阑渺传更漏声。定国寺关闭了山门,伽罗身披羽氅出了西院,在空荡荡的寺院里信步闲庭。
颜玉光跟在主子身后,不时回头看一眼跟在百步之外的卫兵,惴惴地劝说道,“公主,走走就回吧。那些家伙早就乏了,公主这么来回的折腾,明儿怕是又有人要到大王面前告您的状了。”
“少搭理他们,凭他们告去,只在这寺庙里走走也不行么?烧香拜佛犯了哪家的忌讳?”对身后怨声载道的“跟屁虫”视若不见,举步踏上绕着正殿的环廊。
“黑灯瞎火的,这寺院里真有点慎得慌。”颜玉光不由打了个冷颤,尽量将脚步放慢,唯恐灯笼里的烛火被一阵阴风吹灭了。
“怕见鬼?”伽罗轻声哼笑,懒散打趣道。
拢着嘴,怯怯地回应道,“公主没看见么,那佛殿前立着孤魂庙,据说是无主孤魂的栖身之所。”
脚步骤停,沉声哀叹道,“我恨不能钻进去看看。我百余族人客死异乡,沉冤未雪,只能在这孤魂庙里安身……”举目望见不远处的观音殿,窗上闪烁着一缕幽光,门扉半掩,留着一条窄窄的门缝,疑心里面有人。
寻着人迹走了过去,“吱扭”一声推开殿门,供案上扑朔的油灯照亮了菩萨头顶叠摞如山的各色面孔,暗影中隐着四臂金身,回首观望,竟不见半点人影。
“公主,走吧……”颜玉光扯着主子的衣袖,不敢抬头看龛上长着无数颗头颅的金尊。
伽罗示意对方退到一旁,跪在蒲团上合十叩拜。
“斗胆问公主所求何事?”一名黑衣老僧捻着佛珠,不疾不徐地跨进了殿门。
“杀人。愿菩萨保佑我杀死仇人。”不知道菩萨会不会帮人达成这样的愿望,那华盖莲幔上分明绣着“有求必应”。
“阿弥陀佛!杀盗婬妄酒乃我佛门根本五戒,而杀人乃是犯极重罪,必堕地狱,受尽痛苦折磨,且不通忏悔。”
“一个人杀你兄弟姐妹,杀你至亲至爱,此仇焉能不报?”闭目祈祷,毫不在意身后讲话的人。
“冤冤相报何时了?施主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您就宽恕他吧!宽恕他人就是宽恕自己。受持五戒,修慈悲行,必往生净土。仇凶死后堕入地狱,亦逃不过因果报应,即便你不杀他,他也必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杀我族人,是为因;他以命还命,是为果。眼看着至亲至爱惨死他手,岂可坐视不理?伽罗不怕下地狱,我就是他的地狱!”
“慾知世上刀兵劫,且听夜半屠门声。招致杀劫,必因杀业太重。施主啊,你怎知他不是亡故者的冤亲债主?今生他就是来讨还血债的。你若再将他杀死,来世他又将寻你讨还,生生世世,轮回不尽。”
“来生的事我管不了,我只问今生,他造下杀业,我就是他的冤亲债主!眼看着一己同胞枉死于屠刀之下而置若罔闻,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地狱何惧?刀山斩我,油锅烹我,这就是我的命。宿命——伽罗命里注定该有此劫!”
一阵夜风怦然推开门扉,惊诧回眸,那黑衣老僧早已不见了踪影。油灯在风中摇摆挣扎,火焰压得很低,仿佛转眼就要熄灭了。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起身仰望着龛上菩萨……
“公主,早些回去吧?”颜玉光环抱着双肩,只觉得汗毛倒树。
捧起一盏油灯,走向隐在主龛两侧的暗影,引燃的油灯先后照亮了左右两尊菩萨,一尊骑着青狮,一尊骑着白象。幽幽叹了口气,“这庙里的佛像好生奇怪,只见过文殊普贤两位大士护法如来,却没见过这样列位的。”
颜玉光紧跟着主子的脚步,唯恐对方将她丢在暗处,喃喃低语,“此殿名为观音殿,主尊上供奉的自是观世音菩萨。只是这一尊样子有点怕人,竟然这么多的头颅,还有一堆凶神恶煞的面目。”
“菩萨就该是慈眉善目的么?”落寞地放下油灯,“或是好人都该温顺和睦?”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慌忙跪地求饶,“公主息怒!”
轻轻摆了摆手,“快起来吧,我又没怪你。”瞥了对方一眼,郁闷嗤笑,“吓成这样儿,足见我这脾气坏到了什么地步。”顿了顿继续说道,“可你还得忍着,这就是你得命。”转身踱向门口,“那人回僧舍了么,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什么,什么人?奴婢适才只顾着害怕,没看见有人进来过。”听对方这么一问,倒叫她更害怕了。
“哦?”翘首望向西面的僧舍,释然一笑,“算了,许是我眼花了,或是见鬼了吧。”
“不不不,菩萨面前哪来的鬼?怪奴婢胆小,一直闭着眼,公主不会看错的。”
举目打量对方,忽然大笑了起来,“哈哈,你真那么怕鬼么?依我看,可怕的是人。你叫本公主觉得自己比鬼更叫人害怕。你呀,宁可说鬼话,都不肯得罪我。”举步跨出槛外,“呵,本公主不会吃了你。把心放进肚子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