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战的片刻,高洋终于看清了林外的女人,藕裙酱带嫣红绣氅,粉黛微残平添几分娇婉之态。恍惚间,瞥见另一抹人影,好熟悉,忍不住狠狠挤了挤眼睛:眼花了么?竟像是他的岳母大人……
定睛再看,可不就是她么!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跟伽罗在一起?莫非,她就是昨夜里去定国寺带走伽罗的那个人?
是受何人指使?
难不成是——
李祖娥……
稍一分神,弯刀竟架上了他的脖子。在这大魏的地面上量对方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乖乖的缴械投降,索性将错就错了。
“走!”土门擎着刀,在高洋身后得意地催促着,发力一推,将手下败将搡倒在众人脚下。徐徐步向伽罗,轻声要挟道,“若要他活,就乖乖跟我走。”
“那就杀了他吧,本公主哪儿也不去。”垂眸凝望着倒在地上的呆子,想他能明白她的心意。他若葬身此地,她断不会独活。
“不急。前路关山千重,还要仰仗尚书大人把我们送离魏境。”女人含情脉脉的目光着实让他妒嫉,郁闷地叹了口气,扬声吩咐道,“来人哪,绑了。”侧目扫了高洋一眼,对方竟全无惊惧之色。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满脸花痴的表情。
伽罗环顾四下,沉思了片刻,恶毒地挖苦道,“好吧,我答应跟你走。素闻你们突厥人荤素不忌,这老妇人你也要一起娶回王庭?”侧目扫过面红耳赤的崔氏,眼中透出几分歉意。
“呵,带着她实在碍手碍脚。公主不妨告诉我,她是哪家的婆娘,告知他家里人换几百两黄金了事。”明知伽罗在嘲讽他,却并未动气。脑海中恍惚闪过儿时的片段,印象里她一惯这样不留口德。不要紧,待回到王庭,再慢慢教她。
“莫说几百两,就是几两也没有。她不过是本公主选中的将来伺候小王子的一个老嬷嬷罢了。”信口杜撰道。
高洋被五花大绑,单凭双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叫我看,不如把这老妇人放了。总得有人给渤海王捎个口信,就说公主被突厥人掳去了,本官率兵赶来搭救,竟也被生擒,挟做人质,令沿途各个关口开关放行,免得伤了我二人性命。”
“有当朝的尚书本人在此,还不够么?何须惊动朝廷。”土门轻提唇角,以为不必这么兴师动众。
“本官的权责只在京畿,出了京畿本官的印绶可就不管用了。出了京,这一路还要经过上党,并州,雁门,过马邑出了怀朔镇才算到了柔然的地面上。”
“呵呵,出了怀朔便不劳大人费心了,我若心情大好,兴许留大人个全尸。”
休整片刻,一众人纷纷上了马,单单将崔氏留在了原地。眼看着浩荡而去的马队,崔氏收敛着气息,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可怜她那苦命的祖娥啊,这下保不准要当寡妇了……
高洋虽然被五花大绑,心却像是飞出了牢笼的鸟儿,说不出的轻松与得意。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伴在她身边了,想看她就看她,想同她聊几句就放肆地吆喝,“喂——你想好了么,真要离开大魏?”被人反捆着双手押伏在颠簸的马背上,朝跨马飞驰在右前方的背影大喊道。
伽罗含笑回眸,稍稍放慢了马速,“还没想好,也容不得我想,只愿能保住你这条小命。”娥眉紧锁,随性低咒,“这该死的裙子!早知道要骑马,就不该穿这累赘的华服!”
“才想着夸你好看呢。方才在林中若非只顾着看你,也不会被刀架上脖子。”颊边漾起一对酒窝,笑容憨傻而甜腻。
“你不怕死么?还有心思说笑?”目光掠过他颊边的一缕刀伤,血迹尚未干透,忍不住揪心。
“我早说过,死在你的榴裙之下,此生足矣。”
“呵,你呀,真是个呆子!”娇笑垂眉,生生将夺眶的眼泪憋了回去。难得有情郎,却偏偏有缘无份。她答应过太守夫人,不再与他纠缠了,免得害了他的妻儿眷属乃至奴从舍人。
“你带着身子,这么一路骑马可吃得消么?”眉心紧锁,挺起上半身朝马队的最前方大声嚷嚷道,“哎,那个阿史那什么门,这都一连跑了几个时辰了,要什么时候才能歇息?你可别忘了,公主有了身孕,万一有个闪失,我怕你有命来没命回去!”
土门微微转头,丝毫不曾减速。厌恶,怨愤低咒,“你少在她面前大献殷勤!我何曾不想停一停。待到中皇山口,我等佯做进了山,便在山口寻一处隐蔽之所扎营。”
“何不躲进山里,树深林密,岂不更难寻?”
“等着被人‘索口袋’么?”明知对方未安好心,出得尽是馊主意,“一追一堵,再派重兵围剿,我命休矣。”
“诶,怕什么?你手里攥着两个大活人,官兵断然不敢轻举妄动。”
“呵,我可不想惹麻烦,只求平安离开贵国北境……”
夜幕再度笼罩了邺城,天子自玳瑁楼移驾含光殿,扫尘薰香开道,御辇左右挑灯的宫人宛如两队轻灵的鬼魅漂浮在永巷间氤氲的夜色中。
一道灰影忽而闪出萧墙的暗影,是个身型消弱的小宦官,凑近中常侍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单薄的背影再次遁入幽深的黑暗中。
“何事?”步辇上的元善见因不堪数日前的羞辱悲愤成疾,撑着靠枕吃力地坐直身体,下意识地摸了摸为遮蔽瘀青而戴在脸上的黄金面具。据说此面具乃先祖遗物,亦是为了遮蔽脸上的伤疤。令人羞愧的是,他脸上的淤伤居然是拜臣子的拳头所赐。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心想要拔剑自刎,终被身边的阉宦冒死拦了下来。也罢也罢,事已至此,索性放手一博,那逆贼高澄真以为他会将祖宗的基业拱手相让么?暂且留着一条性命饮恨苟活,哪怕粉身碎骨也要铲除奸佞!
中常侍命人落了辇,凑上前来小声回话道,“陛下,皇后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一伙突厥人掳走了渤海王的侧室闾夫人,尚书令高大人率兵营救,居然也被生擒,挟做了人质。”
“什么?”元善见大惊失色,起身下了辇,“这些突厥人与渤海王有过节么?此事与皇后又有何干系?”
“陛下容禀。据老奴所知,郁久闾氏本被囚在定国寺内,是皇后密令上党李希宗的夫人崔氏将人带走,不想路上竟遇突厥人伏击。”
“皇后?”迷惑不解地打量着对方,“这又是为何?”
“自郁久闾氏离开猎苑便再未回到渤海王府,而是被安置在禅院之内,并非渤海王嫌恶忌讳,而是……而是因为闾夫人有了身孕,渤海王疑其所怀并非高氏血脉,乃是龙种……”
呃……
元善见一时哑然,心里隐隐有些委屈,又好像不是委屈,更像是心有不甘似的。人言可畏啊,自认光明磊落,刻意保持着清白,不曾想还是逃不过他人的猜忌。堂堂一国之君,竟背了这样的黑锅!
“皇后也是一番好意,乃是为了保全龙种……”
嘲讽苦笑,“呵,朕在她心里竟失德至此!”
“陛下息怒。老奴以为,皇后一片赤胆忠心,当真是为了我大魏的江山社稷着想。”俯首劝慰道。
“好意?好意……那高澄原本只是猜忌,皇后这么一插手反倒像是不打自招了。满潮臣工怎么看?天下万民怎么看?她是好意——她是嫌朕的脸面丢得还不够干净!”
高皇后的随性妄为,不只惹恼了天子元善见,同时也激怒了她的长兄高澄。
“胡闹!谁给她的胆子?”高澄听闻密报轰然惊起,在堂前踱了几个来回,压抑着满心怨气将桌案拍的啪啪作响,“她……她是诚心打本相的脸!”
“相国息怒,相国息怒……”陪侍左右的家奴侍女跪了一地,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更衣——即刻入宫,本相要面见皇后!”恨得牙根痒痒,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若非是他亲妹所为他便即刻拟诏废了这没心没肺的东西!
该死!他这妹子长心了么?如此一来,岂不等于昭告天下闾夫人得了龙宠,怀上了龙子。而他这个新上任的相国深沐隆恩,得了一顶天大的绿帽子!
猎苑那日之后,他将人安置于定国寺,就是想叫众人把注意力从伽罗身上移开。待到她将孩儿生下来,再将她迎回王府,以此向天下证明闾夫人之清白。即便所生真乃龙种,亦只能这么办。其一,得以保全高家的面子;其二,手里也算握住了一枚要挟元氏的棋子;其三,退一万步讲,若举事不成他便学周公,托出实情拥立闾夫人之子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