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布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吧嗒、吧嗒、吧嗒”,也许又要有谁被提审了吧,我想。
忽然,耳边传来锁链的“哗啦”声,一个淡漠的声音在囚室内响起:
“姚莺儿触犯宫规,发配浣衣局服役,二十年。”
我笑了。
宣德二十二年五月初五,裕嫔因“恶月恶日”产子,宣德帝避忌,循宫例,移其子出宫,入兰因寺修行,镇其恶身,平其戾气。
同月同日,裕嫔被禁华音阁,上命其佛前祝祷五年,以赎其罪。当日,内廷杖杀宫女三百一十二人,太监一百九十七人,另有受牵连者,发配至浣衣局、薪木局等处服役。
翌日,诚修容因丢失御赐之物,触怒龙颜,杖毙。
入冬的第一场雪终于下了。雪花一点一点的覆盖了整座宫廷,也终于掩盖了几个月前的那片血色。
而关于那场事件的真相,我也从宫女、太监的闲言碎语中得悉了全部。
当日裕嫔产下龙裔后,殷殷祈盼的皇上没有来,倒是来了一队内廷侍卫将华音阁团团围住,名曰:“护驾”。
然后皇太后身边的一等嬷嬷进去,将“小皇子”直接抱走出宫,并送到了兰因寺“修行”。
浴兰节固然是大周朝一等一的重大节日,然而还有一件事却少有人知-——讳举五月子以五月子杀父与母不得举也。
简单来说,就是在五月初五所生的孩子,“男害其父,女害其母”,“不能抚养长大”,这样的事,民间大约也是有的,从前也从书本上看到过,却并未当真,只当野谈风俗看个热闹罢了。
到底吃了学问少的亏。我苦笑。
但“不知”并不能辞“其咎”,尽管“犯错”的是刚刚出生的“皇子”,然而和“危及圣体”这样天大的事比起来,自然“无情可囿”,何况据传皇上担心裕嫔郁结,亲往华音阁探望,却只换来裕嫔“状若疯魔”的狰狞“诘问”,当真是字字如刀,句句泣血。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不,何止是不欢而散,简直是月缺花残,恩断义绝。
从此,裕嫔就幽禁于华音阁,大约也是知道裕嫔的“委屈”,派了一个好听的名目:佛前祝祷。
皇家出了一个“恶月鬼子”,却是八月早产,这自然是有人暗中捣鬼所致,因此皇后娘娘也是“面上无光”,被皇太后大大申饬了一番,说“主上不严,**不宁”,皇后娘娘雷厉风行的整治了一通,从上到下,死了近五百人。
其中,也包括了彩衣。
罪名是“暗害宫嫔”,证据就是当初嬷嬷从屋子里搜出的那个帕子。
帕子藏在彩衣的衣箱里,帕子里包着的,除了寻常的艾叶,还有见笑草的碎末,奇怪的是,还有一些尘土掺杂在里面。
“可是那又怎么样,皇后娘娘要给皇上、皇太后一个交代,出了这样的事,据说前朝也颇多非议,都言皇后娘娘不慈……这可真是诛心之言!我们都猜彩衣是被人利用了,可人微言轻,又有什么用呢……就连诚修容,还不是随便安了个罪名,其实也可怜,不过恰好挨着华音阁,浴兰节,又有哪个宫里不烧艾叶呢,就这样丢了性命……”
纯儿这样跟我说,眼眶也是红红的。
我暗自苦笑,诚修容未必是无辜的,彩衣却真的是恰逢其会罢了。
没有严刑逼供,也没有依律审判,而是直接拖到刑房,堵上了嘴,乱棍打死。
据说尸体血肉模糊,用席子卷了,扔了出去。
那些香料,自然是我扔掉的那些。
彩衣大约是不知道那个帕子里包的到底是什么,但因为是我扔的,当时又形容鬼祟,她一向视我为敌,自然要将把柄收好。
也不知她是怎么看到我扔那些东西的。
然而,终害了卿卿性命。
这些话我自然没有对纯儿说,实际上,我自己也想把这件事情忘掉。
不可一世的彩衣,嚣张跋扈的彩衣,可也是小村里的艳丽娇美的彩衣,从小一起长大的彩衣。
在梦里,却只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影子,哭泣着说:“我没有,为什么?!”
一开始,我也会泪流满面,惶恐不安的对她说“对不起”,日子久了,便也淡了,只静静看着就是了。
虽然终免不了失眠。
天还是暗沉的,乌云黑压压一片,漫天漫地的雪花砸了过来,不一会,就没过了薄薄的鞋底。
我呼了口气,仰首看了看天,终于拿起放在廊下的木盆,在天井处打了两桶水,干起活计来。
被发配浣衣局已经近七个月了,说起被发配的原因,倒也可笑,不过是未免这些曾经在华音阁伺候的,在外面乱嚼舌头罢了。
名目却是堂堂正正的:伺候不周。
裕嫔娘娘早产,当然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周到”。
我便愧领了。
托当初红萼赏的那些银子的福,我在浣衣局过的还算如意,除了要洗那些堆积如山的衣服,偶尔替小太监缝补下被磨破的口子,并不少吃少穿,也并未多了什么打骂。
银子自然不是我给的,是假托了纯儿的名义,偶尔来看顾我一下,顺手塞给赵管事一些。
纯儿如今在碧玉轩当差,伺候新被册封的齐修仪,假假是当红妃嫔身边的二等宫女,赵管事便也不做为难。
随着齐修仪圣眷裕隆,纯儿再来看我时,赵管事甚至会给我留出盏茶时间,与纯儿“叙旧”。
这便难免碍了别人的眼,偶尔小磕小拌的就多了起来。
浣衣局多是在宫中得罪了人或是获罪服役的,有些人是无辜受累,再有些人,就的确是宫中的“刺头”,还有些就是获罪嫔妃身边的宫女,多是曾经风云一时的人物,到了浣衣局,成了罪奴,心气未免不平,人多了,镇日里除了洗衣服,也免不了勾心斗角。
我不欲搀和进去,他们多少畏惧我还在宫里有人照应,也不好过分,因为除了纯儿,婉秋和梅儿也时常来探望,猫儿还是粗使,不在主子前伺候,也就自由得多,更是跑的勤快,许是感激我吧——
那天我被带到浣衣局时,王文轩正在门口等着我。
粗噶的嗓音依旧难听:
“你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