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长眠在杭州西湖，和名妓苏小小成了邻居。这里，也不是他的故乡。“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读罢全诗，身心喟叹。在日本，他听着春雨的滴答声和尺八的哀伤曲子，心早已穿越海洋怀念着浙江一年一度的大潮。可是，在中国的土地上，他却如同孤雁一般仍旧找不到归宿，于是只好默默地离开，到那开满樱花的国度继续寻访……
相比较苏曼殊的境遇，李清照所面临的情况自然不同。如果说曼殊是身世的悲凉，那么清照面临的则是时代的创伤。但相同的是，两人都怀念着故土，想念着亲人。
记得舒婷写过《在故乡的山岗上》，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任暮春的风儿轻轻地吹
你的眼神蕴藏着悲哀
你的微笑流露着欣慰
你呀，总在徘徊
将去未去，欲归难归
“将去未去，欲归难归”，多么贴切。寓居在江宁府的深宅大院里，尽管空气中已经出现了春的气息，报春的梅花也已经悄悄开放，出门看花，恐怕还会受到料峭春寒的威胁。在这光景中，往昔欢乐的时光就像旧胶片一样播放，一帧一帧都是静谧，都是隐约。
此刻，已经四十多岁的李清照倍加想念故土，怀念亲人。父亲李格非、老师张耒等，一张张面孔都在他面前划过。她还记得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就在京城，父亲李格非、师父张耒和她一起游览凝祥池观赏黄荷，师父张耒作《读中兴颂碑》一诗，其中写道：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
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
诗歌借用唐代安史之乱的故事，抒发了对时局的看法，认为北宋大有覆蹈唐朝天宝之乱的可能。当时李格非和其他朋友连连拍手，认为诗歌很有深度，引发了他们对时局一番审视。年纪尚小的李清照也不服输，就此题材也作出《浯溪中兴颂诗歌和张文潜》二首。其中这样写道：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尘土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荷花池畔，李清照同样引经据典，以天宝之乱为主题，借史讥讽现实，细说天宝之乱使唐玄宗统治五十年的功劳化为灰烬，奢华的帝都最终长满了野草，朝廷腐败，兵戈声气，国家颓败……
当时李清照只是年轻气盛，傲人的才气在师父面前展露了一下。但是他们都没想到，后来的变化正如当时所预料的一样，靖康之难，奇耻大辱。
或许，人生真如梦。还好，她身边还有丈夫赵明诚相伴。春寒料峭，天气渐渐晴朗了。她不知道，还有更大的风浪在等着她。半生安定的她，躲不过宿命注定的飘零。
【28】思乡
故乡是一条河，湍急的水流中，你为何不愿涉水而过？
风柔日薄春犹早， 夹衫乍著心情好。
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沈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李清照《菩萨蛮》
草长莺飞，南方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就在某个早晨，风变得柔软可人，换上春装看万物复苏，满目春色，心情大好。一觉醒来，略感微寒，鬓上睡前梳理的梅花妆有些散乱了。
很多人当睡醒朦胧之际，睁开眼会有很多问题像流星一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是谁？来自哪里？我正在哪儿？李清照双眼朦胧，我这是在哪儿呢？在南方。起身远望，却发现春光都是相似的，一景一物的略微变化都会在内心产生陌生感。她喜欢春光，可是太陌生的南方却让她失望，她更喜欢那日夜思念留驻着成长过程岁月磨砺痕迹的土地。
于是几杯淡酒之后，李清照也忽然发出“故乡何处是”的疑问。
故乡是何处？千百年来，无论是中国外国，这似乎都成了一个恒久的人类命题。
仍记得在读古希腊神话的时候，无法忘记当时读《奥德修斯》的感受。
奥德修斯流浪多年之后最终回到故乡，然而他的面目已经被女神雅典娜改变得面目全非，他的家也被求婚者占领了。走在故乡的路上，没有人认得出他，当遇到他的妻子佩涅洛佩，他激动地想去拥抱她，然而妻子却转身走开，她也认不出他来了。英雄奥德修斯，他曾一个人孤身抗争，面对神的刁难，敌人的阻挠以及自然的挑战，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在苦难中残喘，在夹缝中求生，然而此时的悲伤他无法言喻。
想想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奥德修斯看着故乡伊塔卡的云雾，一眼便能认出，于是，他走上前去“趴在大地上，亲吻着大地”。而故乡却认不出他。
就在他绝望的时候，老犬阿尔戈斯蹿了出来，认出了他。
接着，老仆人欧律克勒亚在为他洗脚的时候，看见他脚上的伤疤认出了他。他为父亲数出童年种下的果树是哪几棵，他父亲也认出了他。之后，她妻子终于也认出了他。女神雅典娜可以改变奥德修斯的容貌，让故乡的人认不出他，但是雅典娜却无法得知他脚上的伤疤，不知道她父亲童年种下的果树是哪几棵……
这就如同，外人永远不知道，李清照在溪亭那有过多少快乐的故事，在济南家的摇荡秋千上看过多少次外墙，有过什么样的美丽和哀伤。这一切一切都难以抹去，只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清晰。
就在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赵明诚被罢免知府官职。据传，之所以被罢免是因为建康城发生了叛乱，身为长官的赵明诚不但不能身先士卒顾全大局，却为保全性命偷偷用绳子缒城而逃。事发之后，赵明诚被撤职。不知道李清照得知后是羞愧，还是感动。只知道，被撤职后，夫妇两人的生活安静了许多。
三月，夫妇两人乘船芜湖，在途经项羽庙的时候，李清照触景生情写了《乌江》的诗：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我想，当李清照这样的柔弱女子写下这样的诗句时，赵明诚自然是羞愧难当的。她无意于参与政治的风雨，或者，一切让她刚强的内因，是对故乡的执着思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这年春天，她又喝醉了。她的醉态很妩媚，也很优雅。清晨的太阳落入了地平线，漫长的黑夜来临，她还没完全清醒。点上沉香，就这样睡去吧。梦里，才不会有倦怠。
【29】凋落
你撑船而回，他拍马而去，就是那最后的一回眸，转动起泪花无数。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
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
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李清照《忆秦娥》
九月天高，楼阁高耸。踩着低沉的木质台阶登上阁楼的最高处，放眼望去，山野空旷，薄雾蒙蒙，落寞苍凉。夕阳最后一缕余晖在暖暖挥手后坠入夜的深渊。晚霞的氤氲里，有归鸦悲鸣，暮色的晚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号角声。一直等到天色暮了，昏沉的夜渐渐闭上眼，李清照才缓慢离开。
二月，丈夫赵明诚因为城中发生叛乱，作为长官缒城而逃被免职。免职后清照同夫君共同泛舟游历，生活反而有了更为自由的光彩。他们共同选择了放归自然，带上一两件文物，撑一艘乌篷船，一路游览，寻找着更适合安家的地方。
午夜摇摆的灯火中，夫妇两人在舟中相对痛饮，或者情话绵绵，或者吟诗作赋，好不痛快。行船每天都拨开新的波浪，两人的目光中变换着不同的风光，名胜古迹、夕阳白鹭、农家田舍、滔滔大河，一切尽收眼底。这是一次浪漫的放逐，春天杨花满天，柳絮纷飞，时间在倒流，他们仿佛重新看到了年轻时的光阴正缓缓地倒流在今天。
多少次，李清照误以为回到了济南，正泛舟大明湖上。“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岸边玩耍的孩子，跟她童年的伙伴是那么相像。很多的夜晚，两人偎依在舟中，看天上星光落满一条长长的河，清风吹动她的发丝，在那一刻，她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轻松歌唱少女时代的词作，仿佛那些丢失的一切就在昨天，那么近，那么远。那时候赵明诚还是太学学生，两人一低头的回眸，爱情的火光就燃尽了两人的一生。如今，终于能放开所有的纷纷扰扰了。
杨花飘过了，落过了。河岸的嫩绿变成了翠绿，初春的时光很缓慢地过度到了初夏。五月，就在李清照和赵明诚到达安徽池阳之时，朝廷政局有了变化。皇帝亲自下诏授予赵明诚为湖州知州，赵明诚需要立即朝见高宗。于是两人匆匆忙忙把家暂时安顿在池阳，把妻子安顿好，赵明诚不得不匆匆赶往建康城。
李清照永远忘不了他们分别的那一天。那天是六月十三日，赵明诚出发，李清照相送。一开始乘水路，舟中两人相对默然。船到岸了，赵明诚一步跨上岸，一身麻衫，很潇洒地骑上事先早已等候的白马，用手掀起头巾，目光炯炯有神，如老虎一般精神爽快。或许是被免官的日子备受冷落，或者是因为缒城而逃让他一直在清照面前抬不起头来，平日书生气十足的赵明诚今天就像一个将军一样渴望着一番撼天动地的事业。
船开了，李清照立在船尾，渐渐远离了岸上的夫君赵明诚。四目相对，赵明诚有力地挥挥手。清照不忍，忽然心中有了一个不祥的念头，她有些无助地大喊：“如果像传闻中那样城里告急，我该怎么办？”
赵明诚摆摆手，声音洪亮地回答：“你就再嫁其他人吧。如果万不得已，首先可以把那些笼箱包裹丢掉；其次可以把被子衣物丢掉；再次无奈的话可以丢弃那些书画卷轴；最后是那些古代器物；唯独宗庙礼乐的珍贵器物，一定要带在身边，与他们共存亡，千万别忘了！”
赵明诚说完，就骑上马绝尘而去，背影在李清照的视线里远去。她咬了咬牙，抑制住恸哭的冲动。
赵明诚走后，她一直坐立不安，冥冥之中有不祥的预感在敲击她的心门。赵明诚赶着大热的天气一日五百里赶往建康，他需要这次任命，他要把那些在妻子面前丢掉的尊严捡回来！路中不慎感冒，他也没有在意，只是胡乱吃些药。谁知感冒越来越厉害，加之他胡乱吃药，终于导致了病入膏肓，到了无法医治的地步。李清照接到丈夫病重的书信，慌忙赶往建康。
看到赵明诚卧病在床的情景，李清照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悲痛的哭泣。赵明诚再也起不来了，八月十八日，他要来笔墨写诗，一句写完，绝笔而去。
丧葬夫君之后李清照陷入前所未有的绝望和茫然。自己该走向何处呢？
泪眼迷蒙中，她仿佛再次看到十七岁时秋千上的自己。那时父亲李格非是朝廷大员，母亲的面容亲切舒心。在丫鬟的帮助下，她在秋千上高高荡起，又沉沉落下。阳光很美好，藤蔓簌簌颤抖，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可是如今，父母都已不再，家园早已沦陷，夫君撒手人寰，建康城时时有被攻陷的危险，守着大堆的文物古玩，一个弱女子究竟该如何是好？难道人生真如梦，那么既然上天能给她一个美好的开始，为什么却不能给她一个哪怕平淡的尾声呢？
九月的维伤，十月的仓皇，季节里候鸟都扑腾起翅膀。星光黯淡的晚上，香已经烧断了，酒杯里还剩下一些残酒，冷漠的西风悄悄叩着窗户纸，梧桐树的叶子又开始一片片掉落，她几乎能听到每一片叶子落地的响声。每一阵风过，内心如同遭受一阵刀割。不忍再去看那些文物和古书，因为一看就要心碎。心碎，就如同玉瓶里的水晶石，碎裂的声音尖锐而绝望。
一直不忍心读李清照写的《金石录后序》，尤其是夫妻分别那一段。一个男子拍马而去，一路马蹄声响，他的脸上一定带着自信的微笑，在心里告诉自己：等我回来！我要证明给大家，我一定能成为力挽狂澜的大丈夫！
远处的建康城正面临更大的慌乱。从池阳到健康，是他一生中最具理想气质和英雄气概的旅途。在此之后，赵明诚不会预料到李清照会因为他而匆匆赶来，一路上，洒满了晶莹泪珠。为爱，也为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