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块内陆的大地，上面有许多马儿，马儿们呆呆地待在大地上。有一天，它们突然开始唱歌。它们的腿歪歪的，我们忍不住去捏。天上开始洒雾，但下得不多，有人开始卖马。都卖了吧。
学习意大利语时，我用这个故事来记忆一星期七天意大利语的名字。它们是：lunedì,martedì,mercoledì,giovedì,venerdì,sabato,domenica。
8月3日
风雨大作，大雷中惊醒。
8月4日
竟日雨。
8月23日
黄昏中眺望风景，有风，一百种树叶在响，
一百种语言，也不懂我的汉语
但秋吉敏子懂。
乔万尼离开雾街三号的那个清晨，进我的房间来同我告别。我们站在水绿色的阳台木门前，晨光疏落，由木门的百叶纹透进屋里，我由客厅木头柜偷来、挂在门把手上的彩纸花串在地上有了七彩斜落落的影子了。离别的拥抱，微笑，祝他一路顺风。我们都知道外面七点钟的光线，已把佩鲁贾整座小城池映得雪白，已把亚平宁整座小半岛映得雪白，离别的人将踏上耀眼的公路。而满天下都是晨光雪白，我们在深夏里最炎热的时候道别，却似满天下轻雪飞扬。一剎那我才知晓，原来离别的颜色就是一种闪耀的白。
七月一到，雾街三号竟成了一座离别的房子了。我在六月里送别了马可。这之后的日子里，去他住过的空屋子翻东西玩，找到一副不知什么人留下的色情扑克，不知哪一手住客闲极无聊用烟盒砌出的篮子。
二十多天后，差不多就是翁布里亚爵士节刚过的时候，smail住进那间屋子了。他曾是乔万尼在披萨店打工时的主厨，他管乔万尼叫vanni vanni（小尼尼）。smail一来就绅士十足帮我搬餐桌椅，乔万尼端着盘子由厨房出来看见就说：“wow，what a gentleman!”但没过两天，云影倏忽而至，气温下降中，gentleman变身老顽童，一边往油锅里扔西兰花一边跳舞，午睡过后就跑到我房间里来给我看他小儿子的照片。
那个纯美无极的小男孩，栗子色卷发，才两岁多，在浪花黄沙间快乐地笑着。我一连串的赞叹总是让smail心花怒放，于是尖声学娃娃音说：“papa！papa！”小男孩这样在电话里叫年近五十的他。他在佩鲁贾住过十二年之后终于决定移民法国南部，去同那里的妻子和小儿子团聚。离开的时间越切近，他给我看浪花小天使的次数就越多。对小天使的想念促使smail对我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一开始他还坚持像对一个年轻lady那样对我，后来在我要穿过客厅进自己屋时会突然对我大叫：“嘿，嘿，你去哪？”“回我的房间喽。”“哈哈，去吧！你这个小姑娘。”又会转头跟乔万尼说：“她就像三岁。”乔万尼笑而不语。我抗议说“嘿，我是个就快三十岁的女人。”“不，你就像三岁。”
那些日子我走出门去画画，想象存在一种夏雪，满山谷盘子一样枝叶的松树浸在里面，也有夏天雪凉的阴影。
più o meno，或多或少。马可知道中国的阴阳，于是他对我不说più o meno，而说yin o yang。
马可觉得“画”比“畫”更像一幅画。
马可不知道荔枝。他说意大利人不吃海中的植物，所以他不知道海带。马可问橙，椰子，菠萝，西瓜，蜜瓜是凉的，还是热的。
我学了ubricaresi动词就来跟马可造句，ubrica umbria，醉人的翁布里亚。
马可笑了一分钟。
马可吃gnocchi，我说它们是土豆做的小眼睛（occhi）。
马可想象自己在吃一盆小眼睛。
远山是鲜蓝的。
山坡对这个地方如此重要，这些山坡隐而不显，人们通过房子知道它们，平缓。缓。莫兰迪。塞尚。
为远方作一个装置。
在远方，他们一个在夜山中嗅草；
一个在平原里看花；
罗马旅馆里那个清晨弹pink floyd的立陶宛男孩，痞痞的男孩与女孩，是让这个世界分裂、快乐的理由。
有一种时间叫
小时间
le ore piccole
翁布里亚的夏天，它告诉你世界就是这样样子，它不会老去。没有什么会老去。
一种风景：无水田。
干干的田里
的草垛卷
smail在一个下午离开了，我马上就有些想他，夜晚靠在小房子的门廊前喝酒。之前两天，adi已经住了进来。他一来就从不知什么角落翻出各种帽子来戴，一来就用一个金色奖杯盛葡萄酒喝，“酒，总是我心中最神圣的。”原来他比乔万尼更早是这房子的住客——
“之前院子里都是摩托呢。”
“曾经有十个人同时在屋里住，桌上已经没地方放东西，全是酒。”
原来我自己找到的漂亮花串也是adi在西西里的旅行纪念品。他来的第二天下午，就来了很多曾住这房子的人聚在厅里看他，一个说是十年前的屋主，十年前这里没有猫，但有沙发上落日湖泊的大画；有很多party；十年前爵士节几乎全是免费的，全在街头；那幅画是那时一个艺术家邻居的，他也在照相馆工作；厅里的木组合柜是楼上老太太去世时从她家里搬下来的……
阿尔巴尼亚人adi，佩鲁贾大学医科毕业，暂时在意大利任夜间应诊医生。原来在意大利，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家庭医生，但只管白天，夜晚若遇上急诊但又不至于是去医院的大病，就由adi这类医生出手了。小房子里只有我和adi住着的时候，有天晚上他出急诊，第二天脸色很不好。下午和我一起去草地晒太阳的时候，他告诉我昨晚因为他的一点点失误，“客户”不再信任他，似乎还投诉了他，这对于想要在意大利找一份稳定医生工作的adi来说，无疑是一次职业道路上的小红灯。
不过adi就是永远容易开心的人，我知道他白天还在医院兼任B超医生，就问他今天上午的B超病人们怎样了？他突然眉开眼笑说哈哈他们都死了。“全部？”“当然啦，全死！”于是我们一起在草地上哈哈大笑，笑得旁边晒太阳的四个男生一直看，我跑去借了个火回来继续笑，仿佛病人都死掉就真是我和adi最开心的事了。其实我也在笑那赤脚跑过草地的感觉太棒了，以及四个男生里有一个还真是帅。
adi比我更喜欢这个病人的笑话，有时他从医院下班回来，看见我就赶着说“全死掉了！”于是我们去超市买酒，有一款叫中国水手；于是我们端着酒杯跑去广场看杂技表演，火球人在蓝光里滚来滚去；于是adi要回阿尔巴尼亚去作医生了，乔万尼打来电话问：adi找到工作了没呢？不过乔万尼找工作也不容易，他说in Italy, no job for young men，很多公司过了六个月试用期就把你辞退了。比乔万尼机灵、勤奋的adi在意大利留不下来，不过我相信只要他想，就一定可以回到意大利。他是很会达成愿望的人。“沈阳的产品，巴西需要，我就在网上把它们卖到巴西去，大赚了一笔。”
adi煮了火鸡同我一道吃，一边“畅谈”那曾经存在的中阿“友谊”。冷战年代，中国勒紧裤腰带慷慨支持包括阿尔巴尼亚在内的共产主义阵营兄弟，即使自己的人民正在三年饥荒的大火炕中。然而这种“国际主义”却未必让阿尔巴尼亚人民欢喜，adi说他们痛恨死了那个腐败透顶的共产主义政府，也自然不喜欢支持他们的中国政府。自共产党手中“解放”了的阿尔巴尼亚，是adi口中笑嘻嘻自嘲经济发展最快、但基础最低所以最为落后的欧洲国家。但说起阿尔巴尼亚语言，他就眉飞色舞起来。他在草地上用母语诵读一首长诗给我听，里面有黑色的石头，水滴和鲜血，为战亡的儿子悲痛欲绝的母亲和秃鹫之心，我记得其中的一段是：
你问我新娘是谁
我说是我胸膛里的四颗子弹
你问我婚礼怎样
我说是秃鹫来吃我的尸体
adi说，阿尔巴尼亚语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语言，不属于拉丁语族，日耳曼语族，斯拉夫语族，说这话时他脸上现出一种我很熟悉的民族式骄傲。我还能记起那天下午一个无所事事绕着草地跑步的裸身少年，记得他采取的一种温柔而决绝的步伐。
六月里，佩鲁贾闷热起来，我在小房子里挥汗，问为何没空调，原来意大利每个城市老城区的房子都禁止安装空调。这让这里的空气确实很棒，每天都是蓝天白云。楼上一只猫咪每天跑到我们这里找食物，它叫ubu。
ubu——ubu——
乔万尼喜欢喂给它一些干面包，看它跳起。而它会由乔万尼的手臂下钻进房子，小马驹一样跑个畅快。ubu是我见过的最馋的猫。最初是个黄影子，在门口摇晃。慢慢就石化了似的，天天发现它蹲在门口。我开玩笑说它是我们门口的石狮子，乔万尼说它只是想要些吃的。但乔万尼在有骄阳的院子里晒床褥，它就又高兴地跑到床褥下乘凉。
和ubu一起住在楼上的，是两个玛利亚。乔万尼要纠正我说一个是玛利亚，另一个是maria grazie（感恩玛利亚）。但我仍觉得是两个玛利亚，一个同楼上另一边房子里的sergio好，另一个在佩鲁贾大学学语言学，在聚会上一定要说中文同英文同属印欧语系。No，我说中文同藏语叫做汉藏语系。她也只是耸耸肩，说她的教授这样教的。听她讲话的人都在吃烤鸡，于是这固执的玛丽亚喊道：“至少汉语和英文很像！”
ubu并不是谁家院小广场的唯一一只猫咪。有一只是黑白花配搭奶牛样子的，叫shamis，我午夜推开房门对着空荡荡谁家院的时候，通常都会看到它在月光里等它的女朋友，他美好的歌声配一个挺好的空院子。另一只母猫raja有灰蓝色的身体，常出现在有阶梯门廊的那座乳黄色小房子前，她卷起来的柔软的身体，常叫我想起夫人包法利。而她还要更温柔些，在夜里一道淡灰蓝色的魅影远去。
那是些深灰蓝色的夏夜，正配屋外的小粉花。雾街的入口是有两株夹竹桃的，春朝里开出粉白两种花。瓣与蕊搭配得精巧喜人，一夜风雨中落了半条小街，我就捡回来阳台门前的木板架子上摆着。过了些时日枯萎了，就又一阵风雨吹落新鲜的来。到最后一批落花也尽了，整个佩鲁贾已沉浸在盛大的夏季里。
月台上一对留学生小情侣，女的沉静，爱得单纯，有隐约的实干天赋。男的好看，但年龄更小，小但有微微的大男子主义。他们会在这个国度继续爱下去吗？还是会分手，各自伤心而最终向着各自的成长之路不回头地远去？成长成一个什么样子，怎样的人在前路上等待他们？
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在站台的阳光里。所有的事物，满足于这一刻。他们的手指满足于这一刻。
……一百种可能，每种都是百分之百
一阳台火红的鲜花在白云蓝天背景前
只有一阳台鲜花——fado
黑白狗和老太太
樱桃树伸过墙来，掉落一地樱桃！
墙根、树荫——很像小时候幼儿园
樱桃碾成泥，樱桃泥。
一路，月亮是橘子瓣状，晕黄晕黄，一种可爱甜蜜的浊黄。非常橘子。非常瓣。
黑色的田野上，有古城堡在山上的轮廓。
意大利的红月亮。
翁布里亚的黑田野。
早上出门，昨晚从Arezzo回来，睡醒了也还是困。但早上出门见两女郎，一绿裙一红裙，绿裙的捧一大束红花，让人顿生快意。
6月27日
雨天，出门看雨天的市中心，雨天的远山。
我在雨中走，远山还有阳光。
我的雨里，远山并不在。远山不和我在一起。
我在雨里走得冒热气，一团热气在雨里赶路，凉风凉不好她。
雨水落到我的头发上之前，先融在一小团热雾里。
鸽子不避雨，它在雨里也蹓跶。
鸟儿在极远极远的天上飞，是它们的飞让我们意识到那里仍然是天空！
翁布里亚的燕子。
这个夏天和燕子、山冈在一起。
还没转入群山中。
他转入群山中。
Paolo是皮诺曹的爸爸，喉咙里错装了大号风铃，日久，风来去。
Paolo从来没和人说过，其实除了皮诺曹，他自己也是木头雕的。
他是一个老的皮诺曹，因为老，风铃炸耳，孩子们不是很喜欢他。
他的意大利语很动听，因为他是不被皮诺曹喜欢的悲伤的爸爸。
Paolo一直守着自己的小屋子，从前门洞下的士兵住处改装而成，他把它改得玲珑，小床小桌，小小的厨房和浴室，挂雨伞的铜挂钩，我们走时Paolo还在摸着他的小小的木头桌子，把炉台擦了又擦。
他一边介绍炉灶和漂亮的烤箱给我，一边有点抱怨地说中国人总是cooking,cooking。
Paolo没有油烟，他的西装笔直，垂贴在瘦身体上，但边已磨得起毛。
他挺直腰板，语速快过步速。他的意大利语突然就转英语说：“我的英语不好。”
接着又是钴蓝色的声道：“Perché non sono andato a scuola.”
Paolo，皮诺曹只想要他没有上过学的爸爸。那个年代，小男孩全都在铜门教室里折纸飞机，都穿西装背带短裤，老师都像猫头鹰。
Paolo，你为什么开始出租你的鲸鱼肚皮，这些两百年前的肌肉，和油脂，你的木珠泪和木掌纹。它的珍珠泪。
当我们说起水母和蚌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