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居?在亡灵世界?不,不,这怎么可以?”
“我也觉得你不适合这里,”我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指指身后广阔无垠的黑暗大陆:“你也少自作多情以为我们会欢迎你,魔界和你们人类的世界可不一样,什么样的废物都收容。现在,故事听完我也受够你了,早点离开这条船,我可不想接下来的路都带着你。”
艄公又是尴尬又是为难地说:“客人您看她这样子,离开噩梦之海后大概皮肉很快就会化干净,迟早会变成骷髅,规矩什么的学一学就行了,谁也不是一开始就什么都懂的,您就帮帮忙吧。女士,你赶快谢谢这位客人,等跟着到了巨人城,我还可以帮你介绍个活儿干干。”
“求求你……”女人跪在船上,忙不迭地恳求着:“求求你们,告诉我,有没有什么回到人类世界的办法,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呀,我的孩子……”
“女士,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骷髅艄公说:“哪有死人再回阳世的?那儿的阳光能要了你的命!听我一句,魔界也很不错,全天都是黑夜,晒晒月亮舒服得很!趁尊贵的客人心情好,跟我们去巨人城,我带你找活儿干,真的,我在那儿好歹有点人脉咧。”
“可我的儿子女儿还在那儿!”
“你的身体太脆弱了。在人类世界腐烂以后,你靠着一口怨气,在噩梦之海重新凝聚,绝对再承受不了阳世的热量和光!不如你先留下来,我给你介绍个地方修养一段时间,等你情况稳定下来,再去找回去的方法吧。”
“可丹尼和菲丽帕随时会有危险,我死后,事情一定败露,我丈夫知道了,说不定会怎么迁怒孩子呢……”女人哭得说不了一句完整话。
“要从魔界回阳世,也不是没有办法。”
女人惊喜,扑过来抱住我的小腿:“求求你,告诉我,告诉我怎么回去!”
“这儿,你就从这儿跳下去,看看能不能跟着三途河回到噩梦之海。”我踢踢船边:“你有微乎其微的运气能通过噩梦之海的空间隧道,回到你们阳世的轮回之海,到了那儿后,白天躲起来,夜里行动,就可以再给你孩子演一出《鬼妈妈》了。”
艄公连忙劝阻:“这种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喂女士,你还是别冒这个险,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女人愣住了,又看看我。
“呵,世上哪有不冒险的事?不敢就算了,别碍着我赶路。”我从包里拿出那本花花绿绿的巨人城攻略剪贴簿,接着看。
夜色低回,三途河水潺潺,声音悲戚的夜鸟鸣叫,打开的金百合花坠子里,两姐弟的眼睛清澈得似乎能凝出露珠。
女人低头犹豫良久,咬咬牙,对船公道:“谢谢您老先生,神会保佑您的,我还是非得回去不可。”
艄公拦都拦不住她,扑通一声破水响,又只剩我和艄公两个,少了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安静了不少,小黑船依旧悠悠行驶着,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
“真是可惜啊。”骷髅艄公丢下桨,从怀里取出一枚烟卷,仔细地点上,深深抽了一口,半晌他叹道:“她就这样走了,可她大概还不明白回去的路有多艰险,可能性有多小。”
“那又怎样?难道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还要大费周章到鸦巢请命,让长老们传送她回人类世界?”我翘起小腿,把之前嵌在靴子上的倒刺拔下来。
“可是,客人啊,她当初作为亡灵从人类世界前往魔界复活,要经过噩梦之海的怨气凝聚,这个过程至少要上百年,再加上在三途河的时间,一百多年的光阴,她那对在阿卡迪亚的儿女恐怕都已经埋进土里好多年了,就算回去,也肯定扑个空啊。”艄公摇着头。
真让人惆怅,死去的母亲,在地狱里睁开双眼的那一刹那,阳世里的情|人凶手,甚至那对无辜的儿女,都早已灰飞烟灭了。
“您是在害她。”艄公下定论一样说。
“我只是满足她的心愿。”
“她会在噩梦之海的漩涡里白白死掉,白白浪费好不容易得到的一次复活机会呀。”
“也白白浪费了你好不容易得到的一次无本生意的机会,是不是?”我转头看着艄公。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指的是,你什么时候改行受雇给别人划船了?‘卖肉票的金利’?我早就听过你在坑蒙拐骗方面的名声,今天有幸目睹你温柔地拐卖的全过程,我感到很恶心。”
老艄公坐在船头的身体瘦削佝偻,谁能想到他在巨人城贩卖人口的圈子里小有名气。金利,最狡诈无耻的骗子,每个月从他手里被卖到各地的笨蛋——行话叫“肉票”——几乎是一个小村庄一年的新生人口,他们被卖做奴仆、娼妓、巫奴,甚至被炼金术师们买回去用炼金术做成傀儡,而那些从人类世界流落到魔界的无知亡灵,是最受欢迎的“肉票”,因为他们不懂颉罗迦莱的残酷,又还没从死亡的痛苦里反应过来,最容易上钩。
老艄公咕咕怪笑了起来:“我是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只是一个好心的老艄公而已,您一定认错了,有什么证据指控我是您说的那个人吗?”他伸出干枯的手骨,似乎想去看似平静的河水中洗一洗。
“劝你还是不要动,否则我会废了你的手”我将烟杆对着他的手骨,依然低着头看剪贴簿:“你演技一流,黑桃寡|妇也养得一流,但错就错在干得太漂亮,黑桃寡|妇确实只是一种胆小的用来当宠物的水虫,你的变异得太强,以至于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培育出来的杀手动物。”
“啊,客人,就算我养了那些东西,也只是为了防身和保护我的财产们,我也总得养点能保护我的小玩意儿。”
“那么,攻击我是怎么回事?”
“偶尔,生意不大景气的时候,我也喜欢在河上做点小生意,对别人行李包袱里是什么东西充满好奇心。我怎么会知道今天我船上的客人是位不凡的战士呢?命运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就像此刻,三途河水包围了我们,迫使我们相处在窄小的船上,以往我的猎物们都害怕得无处可逃,而现在无路可走的是我了呢。”
如此明显的讨好话语,却也变相地承认他心中深埋的恶意。当他感到情况不对时,就由装傻转为奉承,这样的人在魔界并不少,我也不是第一次见,有时面对就发生在眼前的欺骗与伤害,我也已经懒得去管——数量太多,管不过来,总不能指望拯救这个世界。
主要问题其实是一个,我不认路,搞死艄公,难道要我一个人梦游去巨人城?
“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我把烟杆磕了磕:“别的都无所谓,只要别来惹我。”
“只要您还需要我的服务,我会竭诚努力。”艄公对我弯弯腰,看起来十分恭敬。
良久沉默。
“我需要一个人给我划船,划到巨人城。”我支着头,转过脸去。
艄公立刻低下头,走到船尾把船桨放入水中,我突然感觉到后背发紧!站起来!我像被电击了一样跳起,还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身后再次传来巨大的破水声!
老艄公嘴里发出冬鸟一样短促有力的哨音,下一秒,我感到腰上被某个粗大的东西一匝一匝地捆住,腰像要断了一样,我拧过上半身,看见面前近在咫尺,几乎贴着我鼻尖的一张长满尖锐利齿的大嘴,幽冷的异味随着大股大股的喘息迎面喷来,仿佛这张嘴连接着腐臭的坟场,这条黑桃寡|妇是同类中的巨人,几乎比我整个人还大,用尾巴将我勾得紧紧的,每一颗牙都像刀锋,可以瞬间将我的脑袋绞碎!
我的头一偏,那怪物的大嘴便紧紧咬住了我的肩膀!坚韧的紧身甲没有破,但内部皮肉组织瞬间被摧毁,涡轮一样的牙刃隔着一层制服肩胄叼住里面的骨骼!我手一松,那本薄薄的剪贴簿落到船上,啪的一声。黑桃寡|妇这名字取得真对,它确实像个惹人嫌的寡|妇,不顾一切地黏上来,黏上来,缠死也不放,那大力让人窒息。
艄公拿起我的行李包:“命运真的无法预测呀,小姐,你可别怪我,我金利做事向来如此。”他出名就出在熟练于下黑手,混迹于他的行业当中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当面不认账,背后反咬一口。
原来,不管你是否想独善其身,那些恶意还是会追过来,它们依靠此为生,它们以你的血肉为食,它们将你的痛苦作为欢乐。责怪蝙蝠为什么咬破你的手腕?只能怪你自己有温暖丰沛的血管;责怪强盗为什么将刀落到你身上?只能怪你还能吃得上饭;责怪为什么欺凌和侮辱找上门来?只能怪你的弱小和轻信!
我被缠得只剩一个颗头露出来,短发被卷得有些乱了:“你逼我的。”
“嗯?”
“看来我要一个人游泳去巨人城了。”
巨型黑桃寡|妇钉形的头抽搐着,它不停地加大力度,我肩部那个着力点感到了向外的力量,这狗杂种似乎想把我整个肩膀连着胳膊都拔出来。我收紧下巴,感觉自己的腰肢已经被越勒越细,有崩溃的迹象。终于,噗地一声,那尾巴陷进了我的皮肉里,我的头向后仰起,颤抖着。
金利手里拿着我的行李包,走过来细细端详着我的模样:“好孩子,可怜孩子,你当然不用游泳去巨人城,我会带你去,战士的尸体也是很受巫师们欢迎的,用处也多……”金利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他感觉不对,皮肤下的大血管只浅埋在薄薄一层肉下,按理来说,此刻这个少女全身的血脉都已经断裂,黑桃寡|妇躯干的缝隙里应该汩汩流出艳丽的血泉,不,应该喷射出血的瀑布才对!可是……
什么都没有。
格格的骨骼摩擦声说明人没有不翼而飞,还在里面,但干干净净得好像被缠住的只是,只是……
难道!他想要后退,可突然,黑桃寡|妇一声惨叫,一只白色的东西从它的身体里破出来,艄公踉跄着退后,一直退到船尾才停住,抬头——那是一支雪白纤细的手骨,和他一样,一丝肉也没有,但和他的粗黄斑驳不同,那手骨像是雪花石塑成的,细长的指骨间夹着,夹着……一支烟杆?
他突然听到咯吱吱的声音,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他的头骨晃了晃,竟就从脊椎上滑了下来,咚的一声掉在船头,滚了几下,下颌还张得大大的——刚刚那烟杆捅过来那一下,他的颈椎碎成了粉末。
倒下的无头骨架还能动,臂骨伸了伸,四处摸索,就要找到自己的头时,一只边缘包铁的靴子踩住了它。那只白骨爪子将那颗颅骨拎起来,金利还存一点意识的头颅,看见一颗比他小一些的,头骨,空空的眼洞正对着他,那对眼洞刚刚还是一双深墨色的眼睛,身后,是碎成一滩肉泥的黑桃寡|妇。
“说实话,大家都是骷髅,彼此软肋还不清楚吗?”我的声音从空空的胸腔里升到开合的颌骨间:“偷袭,要瞄准颈椎啊白痴。”
一双白骨爪子合上来,拢在他左右耳边,慢慢,慢慢地挤压,不断,加重力道,头骨痛苦地挣动着,那具被牢牢踩在脚下的无头骨架手舞足蹈,但都没用,喀拉一声脆响过后,无头骨架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停止了所有动作,我松开爪子,将一堆碎片抛入了三途河:“铁狱庭首席行刑官芙拉,现在征用你的船。”
顺手把骨架也丢进河里,看着那恶名昭彰的骷髅消失在粼粼水波里。这里的河流开阔了很多,岸边浓密的黑色森林分开,擎天的古杉巨柏密布城郊起伏的山包,像集群的巨人,惨淡的月光阴影遮挡下,是腐烂的枯枝败叶,破碎的石台阶,年代久远的墓碑,还有低等动物隐蔽的巢穴。雾气渐淡,船像撞到石头一样一跃,只见高耸的城墙一角突然从密林雾气上方跳出来。
哦呀,巨人城到了。
经过一路上先后两个旅伴吵吵闹闹麻烦不断,如今我孤身一人,总算到了。我仰起颈椎,扭了扭,从胸骨中开始,有脉搏震动到全身,空空的制服风衣逐渐鼓了起来,空空的眼窝里翻出一对新的眼睛,光洁的脸皮重新绷紧在新生的肌肉组织上,我在水里照照自己的模样,满意地伸出恢复完好的手拾起那本巨人城攻略剪贴簿,略过所有介绍直接翻开最后一页:
【芙拉亲爱的,本小姐先一步出发,所以你过来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城里了。关于入城之后该怎么走这个问题,我是不指望你这个连左右都分不清的路痴能搞清的,所以我给你准备了指南针和详细地图在你的包里,当然还有其他所有你应该用得上的东西……】
我下意识回头去找行李。
——咦我包袱呢?
……好像当时那个死划船的拿了我的包袱在我面前得意洋洋地说了些什么“看看你不行吧还是让我卖了你吧”之类的话,然后我就暴跳起来搞定了他,接着包袱好像……掉水里了?走了这么远了,大概,好像,可能,应该,是捞不回来了。
我一拳捶在船帮上,接着往下看:
【……不过考虑到你粗心大意丢三落四且从不靠谱,我多了一个心眼多准备了一份作为备份,我来的时候就把它埋在巨人城大门外右边第三颗树下,挺深的,你记得挖得用力些。】
……
这才是值得相伴一生的真朋友啊!
嗯,埋在城门外右边第三棵树下深……
——等等,右边是哪边?
今年是魔界第四纪17998年,春天第三个月的第十四天,很值得纪念的一天,是我升任铁狱庭首席行刑官的第十七周年纪念日,就在这一天,我拿到来自人类世界的第一手爱情故事资料——虽然是个出墙悲剧。之所以指一条路给那女人,倒不是我大发善心不想让她落入人贩子手里,而是我开启【千华流】后,看见了秋天的金土拨鼠绒毛颜色的天空,天空下,两个小孩在草坪上玩耍,一个扎着小辫儿,一个满身泥巴,而他们的笑声,穿越了虚空,使我听到。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做了那样的决定,连我自己都给不出一个自己信服的理由。
……至于开头说的死期,死的时候的死相什么的,对我来说其实也就是说着玩玩,从没认真考虑过,因为作为魔族,我们的寿命非常长,而我一直以为我还年轻,未来的大把时间会像仓库里的钱一样偷不走等我挥霍,所以我总是想着努力再往上爬几年,等功成名就金钱赚够以后,再去考虑真正的生活是什么。
这一年,我的生活开始改变,距离我在族里拥有极高声望还有一年多,距离我和男友分手还有三年,而距离我失去这些重头开始,还有大约四年。
而此时的我,只是呆呆地坐在三途河上的船上,因为不辨左右,心里有种被拐卖的妇女一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