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制的旋转楼梯再下一层,迷|幻药甜蜜柔美的味道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血腥味。
有血肉祭祀的地方,必有兀鹫等待。
奴役者们用铁链套上奴隶的项圈,牵狗一样将他们拉来,奴隶们已经感到了不详的气息,躁动不安,但在皮鞭的威慑下不敢反抗,孤馆的奴役者们也都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服,他们都有长而弯的鹰钩鼻,看起来乌鸦一样凶戾。
地下室台阶上,矮人与魔女一前一后站立,而他们面前,地下室尽头那扇紧闭的大门,用不明材料做成,雕刻着无数呼喊的赤|裸女人,她们仿佛游动的怪鱼一样盘绕在门上,身体的曲线与凹凸看起来原始而诱|惑,与娇艳的黑安妮丝仿佛姊妹们。
“人数已经点清了,我能走了吗?”赛阿斯知道某项重要的仪式即将开始,他知道颉罗迦莱孤馆并不只是让权贵们舒服的地方。他还没有成为军备部的话事人之前,前任长官就经常安排他在工作之余按时给孤馆运送奴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崭露头角的赛阿斯发现,铁狱庭花在孤馆上的钱远远超过药物研究和奴隶的花费。
铁狱庭是隐藏了许多秘密的。这是赛阿斯多年得出的经验,所以他一声不吭。直到他成为了军备部部长,拿到了代表智慧的猫头鹰印章,他才惊愕地发现,确实,铁狱庭在孤馆一项的支出极为高昂,但是同样的,孤馆每年竟然都有相当丰厚的回报!那些车子运去奴隶,然后拉回来满满的黄金!那在贫瘠的魔界大陆里掘地三尺也难觅的贵金属!从熔炉中炼化后喷溅出滚烫的稠浆!
是谁给的?那些醉生梦死的贵族吗?别逗了。
赛阿斯猜测孤馆里可能发生着某种不可见人的交易。他是一个矮人,喜欢简单直接的锻造和纯净无垢的炉火,魔族的本能让他对透露着危险气息的孤馆有躲避的心理,幸好,他只是负责将奴隶送到,并不参与接下来的东西。
听到赛阿斯的询问,黑安妮丝并不回话,将一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对着赛阿斯后上方抬了抬下巴。
赛阿斯回头一看,吃了一惊,这个地下空间的正前方是那扇紧闭的门,而他们所站的旋转台阶上方,高高的黑色墙壁上竟然还有一个窗口!厚厚的帷幕缝隙透出灯光,那是一个房间!有人在监视房里关注着这里的一切!
是谁?!赛阿斯不知道,他连即将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他只隐约看到那帷幕上投着一个男人的影子,有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压迫得恐慌的感觉包围了赛阿斯。
黑安妮丝回头观察了赛阿斯一会儿,突然笑了,凑过来,她身段修长高挑,此刻在台阶下方正好能够到赛阿斯茂盛乱发下的耳朵:“那是苏茜的父亲。”她声音极轻,稍纵即逝。
一道闪电击中一样,赛阿斯打了个冷战。
有血肉祭祀的地方,必有兀鹫等待。
苏茜的父亲,幽灵族的族长,也是鸦巢最年轻的长老。和同时身为骷髅族族长和鸦巢长老的厄里亚斯一样,
他让整个幽灵族成为了鸦巢的臂膀,甚至将自己的女儿也送入铁狱庭。赛阿斯喜欢苏茜,在她身上你根本找不到一点贵族女孩的架子,即使在铁狱庭黑压压的穹顶下,她的笑容都那样轻盈,而这样一个女孩,对于自己父亲的唯一介绍是:“已经断绝关系了。”
是什么样一个父亲?让女儿对外闭口不提?
赛阿斯看不穿那层帷幕,那个男人的影子一动不动,似乎只是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奴隶们在地下室的台阶下越聚越多,有的绝望地攀着台阶想要爬上来,就像海上的遇难者挣扎着想要爬上希望的浮板,可奴役者们就会用燃火的皮鞭甩出滚烫的热风,清脆的断响仿佛黑暗中咀嚼骨骼的声音。
“你可以走了。”黑安妮丝看都不看他,踏着台阶走下。
赛阿斯离开,从地下室里出来,狭长的暗红通道中,那些嘈杂的呼喊声逐渐淡去,仿佛从地狱中离开,那个地狱里有一个满怀着仇恨和怨毒的女人和一个沉默男子的影子。走到孤馆暗蓝的庭院里,月光清淡,他点燃一根烟,舒了一口气。
他突然想起来,叔父已经在多年前死去。时光在彼岸,变化多端,就像曾经是好姐妹的黑安妮丝与摩珊,也已经反目。
*******
现在,我和苏茜坐在马车里,一起看着颉罗迦莱城逐渐被抛在后面。
很多时候一觉醒过来很久后我都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举个例子吧,这几天,由于男朋友太有人格魅力(我不会承认他是前任我们还没分手!),我每天都会在早上收到很多很多的辱骂恐吓信,这个我已经在之前说过了,所以内容我不重复。值得一提的是,现在略过直接通垃圾桶的邮箱,我有了一个新的“邮箱”。这个邮箱是我公寓。
对,整个公寓。
小丑每天都会送来一支蔷薇,有时候放在我家客厅沙发上,把来喝茶的报告员被扎到屁股放话说我是打击报复,有时候夹在我家窗框里,我清晨迷迷糊糊开窗时就有不明物砸脑袋上,还有的摆在我家阳台上,苏茜浇完花回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她觉得我们被猎头组织盯上了,因为那朵假蔷薇里刻着“有没有考虑换个工作”——包括第一次送的铁蔷薇在内,都不是真花,甚至!还有用早餐面包皮折出来的蔷薇!我怀疑他是吃早餐的时候顺便扯了给我写的!他还厚颜无耻地问我更喜欢玉米的还是全麦的!
顶着苏茜看受舆论打击导致神经失常少女的眼神,我整晚没法睡,裹着被单满屋子转悠,试图找出送蔷薇的神秘使者,可都失败了。
当然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接下来发生的。
那天大钟敲响,我和苏茜以为只是普通的召集令,但跑到铁狱庭结果却是让我们各自填了好几份表单,做了几份测试,包括用强烈光照刺激我们的眼睛等等,一大包粉末状的东西在脸上扬……一系列过后那些穿黑色衣服的检验官们问我感觉如何,瞧他们那素质低的,当初里昂来问我都比他们礼貌多了,我正烦躁着,一脚踢在桌脚上蹬出老远:“你说呢?”
然后我怀疑我被记恨了,反正后来我和苏茜收到了一份报告,上面写了一堆看不懂的东西,得出的结论是我们俩很适合到人类世界去外派修炼。
我跟他们说你们一定搞错了。
他们说没错的。
我捏着鼻子说我对阳光过敏,到了人类世界一定会得严重鼻炎最后因为不停打喷嚏而死。
苏茜也很配合地按着额头说她有离家思念综合征,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她会每天想家想到心绞痛。
最后还是曾经的老师山羊胡把我们拎了回来,说我们两个丫头真是丢人,一个骷髅族一个幽灵族没鼻子没心脏还好意思编这种没边的谎。
他对苏茜说你真当别人是傻子啊,你都和你爸对外宣告断绝关系多少年了这个时候说想家。
然后他又重点批评了我,说刚刚用强光闪测尘土测试冲击测试的时候你都岿然不动,踢了人家的桌子现在还想装虚弱?!
我知道这个骗不过去的,这谎撒了连里昂都会摇头——当然即使我撒谎他都一般不会拆穿,他有风度。
我和苏茜愁眉不展地回家了,还不能拖拉,因为准备准备三天后就要启程离开我们居住了接近50年的颉罗迦莱,一路上她抑郁地抱着我嚎个不停。严格来说,去人类世界就像公费出境旅游,没什么不好,但是苏茜一直觉得颉罗迦莱是世界上最美丽辉煌繁华的巨城,是世界中心,别的地方都是小乡村,更别提人类,他们那一定是原始部落,从你从首都吃喝玩乐的地方外派到原始部落修炼你愿意啊!
我拍着她的头把她带回公寓里收拾好东西,关上门后我靠在门上滑坐下来,感到一阵眩晕。我不是从不读书没有见识的小苏茜,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个外派到人类世界的机会放到任何一个魔族头上都会欢呼雀跃。只是我还不想走。
走了就是死。
先不说长时间离职之后要不了多久回来,自己在铁狱庭的地位已经被人顶替,首先,摩珊怎么办?
……还有,里昂怎么办?是我把他卖了的。
三天的准备期很快要过去了,我偷偷问过巴斯,能不能请厄里亚斯长老把我和苏茜从名额里挪出来,巴斯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芙拉,你知道吗,就是厄里亚斯长老推荐的你。”
我抓紧自己的头发,把脸埋在膝盖里。
管他的,反正我走了就是走了,实在不行摩珊死了我就在人类世界躲起来,把镯子一脱他们还怎么找我?
……也许就是里昂带着人来追捕我也说不定。
行了,不要再想他了。
最后一天,我一夜都没睡,给家具套上白布,处理东西的时候才发现我的私人物品竟然那么少,少到一个小皮箱就能把我的痕迹都带走。这几天因为苏茜不懂这些我只好一个人联络房东,五芒星巷这间公寓真的很好,容纳,放置了我相当久的时光。
收拾好后我无心睡眠,在阳台吹风,最后看看这座黑夜之城。
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吧?苏茜在我身边,巴斯照常营业,鸦巢还是掌握大权,魔界还是魔界。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啊,去看看人类世界,领略一下异域风情,然后可以自己选择回来还是干脆留在那。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呀,反正,可以开始流浪了。我算过积蓄,我的钱不能说能支撑我以后花天酒地,但至少生活无忧,而且我能打架,到哪里都过得逍遥。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啦,反正我没几个朋友,这里大家都讨厌我,我走了他们眼睛干净我心情也轻松,我,我真的没有舍不得什么东西……难道有什么吗?
早晨梳洗,换制服,拿行李,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苍白,除了看起来疲惫一点,外貌还是没什么变化——黑手镯的幻影功能真是该死得好,我们就算三个月不睡觉也不会显得憔悴。
我的注意力被镜子里另一样东西吸引,我身后床上,昨晚扑整好的枕头上有一朵蔷薇,木头的。
木头蔷薇有制作精美的滚轴,我轻轻把花瓣展开:
【还舍不得吗?最后想见什么人,就去听听他说什么,也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我像是被看到了某个一直藏着的秘密一样,又惊又怒,把花瓣合拢。
马车已经等在楼下,车夫已经开始摇铃催我。
我如梦初醒,抓着蔷薇冲下楼。
“小姐,你到底……”
“等等我等等我!我好像把什么东西落在铁狱庭了!我去取回来!”我把车夫的抱怨抛在身后,把蔷薇夹在头发上,一把从车轴上脱下一匹马,跃身上马。
清晨,城市刚刚开始苏醒,每一条街道都崭新发亮,人还很少,我骑着狂风一样的骏马驰骋在那条大街上,黑红银三色制服的下摆招展如猎猎战旗,我压低身体抓紧马鬃,心里祈祷赶得及。
今天是最后一天,我试着去找里昂。
我骗了看守人说我有重要审问才混进去——里昂自己选择被安置在铁狱庭的角楼——准确的说是软禁,但是他威望不改,受审查的时间里所有人仍然对他毕恭毕敬,他们都认为他是被冤枉的(事实也的确是被我冤枉的),而我顺着城堡里旋转的楼梯疾奔上去,连打扫卫生的大妈都对我表示了不屑。
楼梯边的大窗口里可以看到远远发亮的三途河。我两手撑着窗台深呼吸让自己平息,才走上最后一层楼梯。
踏上最后一阶台阶,我看见了里昂。
他坐在红色软垫的宽背椅上,玻璃窗洒下的阳光成束成束投在他高大的肩膀上,四周环绕的书架上,那些陈年的书籍边角发黄,纸页上有旧书特有的甜香。
我往前迈了一步,木地板吱嘎作响,我犹豫了一下,在门框上敲了两下。
这和我们以前有点像。那时候我去他家,他只用看书,我自己到处玩,玩累了到他房门口敲一敲,他就带我出去吃饭。其实他真的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这个城市里,我唯一辜负的一个人。
他放下书,抬头,脸部边缘的皮肤就像古老的大钟的光泽,有点惊讶的样子。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僵在门口。
“早啊。”最后是他开口和我打招呼。
“……早。”
“有事吗?”惊讶过后,他的微笑很自然,很平静。
“我,呃,”我偏过头,不太敢对着他的目光,“好像要走了,呃我是说,我和苏茜要离开颉罗迦莱,因为,嗯,外派人类世界的事情,我……”我摸摸鼻子。
“我听说了。最近你们因为我们的事多多少少受影响,真抱歉,”他点点头,表情温和,“加油,另一个角度看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到一个新的环境去,你大有可为。”
我注意到他说“你们”“我们”,你们指的当然是我和苏茜等等,那我们指的是谁?
摩珊。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就在唇边。
我吐了一口气:“我懂了,那个,其实我路过这里,顺便来是想,请求你的原谅。”我也努力堆起一个笑容,向他走过去,“谢谢你对我的照顾,真对不起,我其实,不是……”
“我明白,没关系。”他笑了一下,但连忙把手中的一个东西盖住,同时朝他对面的窗户看了一眼。
我下意识朝他看的方向看过去。
角楼窗户对面,是另一座塔楼,这两座建筑仿佛双子,在不远处对望,我能看见对面相对的窗户里,有一张妩媚娇美的面容,两手扶在窗上,正看着这边。
——那是在另一边被关着的摩珊。
我恍然。
摩珊似乎有点担心,半个身子都贴在窗上,但她立刻也看到了我,呆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里突然有一种丢脸的羞耻感觉,尽管我并不讥讽嘲笑这对情侣,但是我内心深处其实知道,他们是偷偷相爱的,他们阵营对立,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道德,而我站在至高点上,我可以怜悯他们,可以放过他们,但是绝不会在他们面前感到尴尬,相反,他们才应该在面对我的时候尴尬……可现在我突然前所未有清晰地感觉到,我是局外人,我是一个打扰者,这种感觉让我立刻像被烫到一样跳开,几步退开来。
够了,我该走了。
“芙拉。”在我转身的瞬间,里昂叫住了我。
我头发上别着的木头蔷薇经过一路颠簸后,终于掉了下来,落在地板上,咔哒一声轻响。
我背对着,听到他站起身来,朝我走来,弯腰捡起那支长茎木蔷薇。
手上的黑镯子亮起来,苏茜的声音响起:“芙拉!你在哪里啊,大家都在等你呢……”
好吧苏茜你好样的,现在里昂知道我是最后一刻冲出来找他的了。我转过身,做错事一样盯着地面,觉得难受得要命,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里昂叹了口气,伸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你觉得自己喜欢我吗?”
我一下子惊愕了。
喜欢啊,你又帅又厉害,哪个女人不喜欢你?而且相处了那么久,哪怕是个路人也会有感情啊。
不喜欢啊,因为你喜欢别人啊,你都不喜欢我我怎么一个人做独角戏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但这些话都说不出口。我看见里昂的椅子边,他一直遮着的东西,是一块白板,他刚刚正用墨水笔在上面画简笔画,他是用这种方法,在逗对面被关押的摩珊开心。
他特意要求被软禁在这座老旧吱嘎作响的书楼里,就是为了能远远看她一眼。
我捂住脸。
“芙拉,你并不喜欢我,相信我,你跑回来,只是因为你迷茫。”里昂声音低沉柔和,“只是因为一直以来,你习惯了我的陪伴,如今你要一个人开始新的生活,你会觉得不安,,摩珊不会怪你,我也从未怪你,相反,我们一直都感激你。”
他将木蔷薇递到我手里:“你是一个好女孩,这我一直知道。”
他轻轻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一声没吭。不知为何我突然有强烈地想要留下来的冲动,也许小丑说对了,我有舍不得,但是——我没法死心啊。
“……所以,请,不要告诉他们,我和摩珊,今天……”里昂的声音终于变得迟疑。
磕哒。
木头蔷薇在我手里碎裂。原来啊,他终究还是为了她。又自作多情了。
我捏着蔷薇的碎片,仿佛听见了小丑的轻笑从某个角落里传来。
我推开里昂:“你说得对,我只是不习惯靠山倒了而已,没关系的,在你被放出来之前,我会等你。”我的语气再次变得轻松,曾经他说他会等,这次是我说我会等待,“我们当然还是男女朋友,在你没有下决心分手之前,我不会提分手,因为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我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开心地说:“你洗脱罪名重新上位以后记得把我调回来啊,哈哈哈。”
我走得飞快,绕下楼梯,狂奔而出。入秋的凉风吹打在我脸上,每一个毛孔都收紧。我想我得快点,赶回去坐车好按时上前往人类世界的船。
小丑说对了,我现在真是一点点留恋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