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考场一点不敢松懈。写卷子的时候是宁滥勿缺，答历史试卷，要答李世民贞观之治，我能从李渊一路答到唐亡，再打个转身把贞观之治从中国史地位答到哈萨克斯坦。课本上但凡提到李世民的地方我能原封不动一字不差照版本拷贝到试卷上去。那最后一次模拟绝对是我人生里最后一次辉煌：除了政治被扣掉十几分其他四张卷子全是一百五十分满分，连语文作文都是满分--因为改卷老师就是我班主任！！她能下得了这毒手吗！！不给我反加分算是够公平起见了。
这次考试虽然只不过是次模考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但是那四张彪悍的满分试卷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相当震撼的。它们充分奠定了本龙在校史上的神话地位，就连我那些后来进哈佛进耶鲁的同年级校友高年级师兄都未给老师们留下如此鲜明的印象。即使在多少年后，一代又一代×中学生进入×大，饭桌上这群小师弟师妹都还喃喃地说：师姐，那时候你真是我们的偶像啊！！！隔了多少年，我们班主任都感叹：再也没改过那么生猛的卷子了……
发榜那天，我回头看李向阳，这小子这次被我甩出四十多分。挺秀气的小脸直发白，就跟做了广告里那玉兰油美白面膜似的，弄得我都有点不忍了。我心里想：活该你跟我死磕……
其实他的成绩也算不错了，毕竟我们这也是个省重点，一个年级文科加上补习班也有那么四百多号人，这四百人也还是全市城里乡下按分选进来的，差不多代表了全市两千人的水平，能保持第二的话考个牛校也还是胜算颇大的。
再说，李向阳以前性子挺温和，没这么好胜爱斗啊？？你都保持落后我三四十分的状态保持多久了，怎么这回你就心气不平了呢？难道是我补课那礼拜把你带坏了？？
那天是自习月最后一天。此后三天全年级放假回家备考。第四天就是决定命运的高考日了。我决定要给自己留个纪念，要坚持到成为最后一个下自习离开这教室的人。我要成为最后一个告别高中生涯的人。我还打算剩我一个人的时候冲上讲台对着空荡荡的教室吆喝一嗓子：再见了我的中学时代！！就跟革命片里英雄英勇就义似的。
10点自习铃响了，同学们纷纷起身收拾东西拥抱告别祝福走人。在我起身拥抱和被拥抱了几十回以至于半身都快抽筋后，我坐下来环顾教室，发现满地狼藉的教室里除了我就剩李向阳一个人。
他还坐桌子前看书呢。刚才那么吵，鬼才信他能看下书。
我忍，我也坐下来看书，我忍，看谁先走。我可不让你搅了我的高中生涯告别心愿。
11点。
校园死一般沉寂。其他年级早就放假了，这些天只有我们高三年级还在学校。现在高三年级也解散了，住校生当天上午就多半回家了，晚上来学校自习的本来就只有走读生。现在走读生也走光了。
12点。
窗外黑糊糊的，远处路灯折射出一点鬼火似的光到窗玻璃上。
空荡荡的校园空荡荡的教室就好像空荡荡的心脏。
满地碎粉笔纸张试卷草稿纸满地狼藉就像离别前的混乱思绪。
这么热闹的教室如今只剩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还在莫名其妙和我闹别扭。那么多热闹的同学从此就要天各一方即使相见也再不可能朝夕相对坐一个教室一起上课一起上操一起夜宵一起闹腾。那一刻我坐在椅子上，手指抠着旧桌子上坑坑洼洼的木节，心里涌上来悲伤。突然一下，我就觉得我这算什么呢？
我这也就算告别过了。心里告别过了也就行了啊。何必非要站讲台上来一嗓子才表示告别？我这……就算告别过了。再也不回见您啦我的中学时代。您走好啊我的年少岁月。
我腾一下站起来开始收拾文具收拾书包。我听到身后也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我也懒得回头，收拾好东西就走。
跨出教室门槛的一刹那，我想，我这就算彻底告别过去了。我想再回头看一眼教室，可是立马想到他这会肯定正走出教室呢，要是打个照面该多尴尬。我就忍住没回头，挺着脖子目不斜视地走了。走到半路，听到后面单车响，在一片漆黑里听到李向阳僵着嗓子低声说：“考试顺利。”我也没答话，也来不及答话，就看到影子一晃，他连人带车走远了。
我一直没回头，保持着腰杆笔直的僵硬姿势一直到家。幸亏路上没人，否则会以为僵尸夜游。
我到家，爹妈早睡了，我没有开灯连书包都忘记从肩膀上取下，就这样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肩膀上挎着一袋书呆呆地坐了不知道多久。我妈起来上厕所，看到沙发上黑糊糊一团，吓一跳，说：“你在这干吗呢？都考试了还魂不守舍的。”
我才回过神来。去卫生间洗漱，咦，还没洗脸怎么脸上全是水？用手一抹，咦，我怎么就哭了呢？
我往镜子里灯下照照，这哪是我马小恐啊？自打记事，我马小恐就没流过泪。就算我小学时候没考双优我妈拿柳条揍我我都没哭过我。我马小恐能顶天立地有什么可伤心的？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告别了中学这不没俩月就又上大学了吗！！我犯得着跟你小人斗气吗？？你斗八百年也不是我的对手呐你。你滚一边儿吧你滚吧你滚吧你滚得远远的滚上海去滚海南去滚印度尼西亚滚爪哇哪远你滚哪去。咱一北一南有种的这辈子永不相见！！！！
我在灯下对着镜子无声地吼。
吼了半天我才突然反应过来，我伤心我哭不是为的我要毕业了吗？？这眼泪不是毕业离别流的吗？？我一直吼李向阳干吗呐我？？马小恐你犯大忌了。快去念两遍大悲咒收束身心回归现实吧。这不还三天就考试吗，寒窗十一年关老爷也过了五关斩了六将到黄河渡口了，马小恐你可不能在这当口出事儿啊。
我擦了把脸，回房间拿出历史课本翻了翻，其实也没什么可翻的了。该记的已经记了，不该记得的也记了。这三天我就摸摸鱼瞎看看安心等考试吧。
我在家连睡三天，睡醒就躺着看会书，看会书困了再接着睡。睡得昏天黑地不辨南北连饭都懒得吃。我爸妈都是双职工，工作单位还远，向来都顾不上我吃饭，就那几天他们还好巧不巧轮上值班，我爹妈心态倒是比我还澄明还平和，压根儿都没想着去换换班给我做做饭啥的。那意思就好像说：“小恐，党和人民充分相信你的力量！”
第三天晚上我拾掇拾掇看了几张卷子让自己进入一下考试心情，次日早晨就考试去了。
到考场一看，啊哦，考场外围满了家长。因为我的考场就在本校，很大可能还就在我以前上理科班时的那教室，所以我跑去看了看考场分布图，大概估摸了自己的座位在哪，就甩手站树荫儿底下了。
我们那会儿是集中编号考试，全市的学生统一调度。学校里因此来了不少新面孔。向来是我们死对头的三中虽然整体升学率和我们差远了，但是往届也曾经冒出个把黑马把我们给将了。我和同学正聊天呢，她们悄悄指着对面花坛那儿一男生说：“小恐，看见没，这是传说中今年三中的撒手锏啊！！据说很牛。”我顺着她们的指点看过去，看见那小子正满眼蔑视满怀敌意地往我这边看。毫无疑问，他边上也有那么群八卦同学在给他指明威胁。
我说过我这人呢吃软??吃硬。你要是谦谦君子不显山露水我就不会忌讳你比我牛干得比我好，我会心甘情愿甘拜下风。可是你要是一桶水拼命在我面前晃荡还看不起人，就别怪我没教养不谦虚跟你傲。你鄙视我，好，我也鄙视你，我反鄙视。你瞪我，我反瞪你，瞪死你。小子不想活了，这可是我们一中的地盘，不缩着脖子走你还敢来我们这摆谱。就不怕冲撞了我们一中校园守护神吗？？？？你当我们每月一块钱的香火费白缴的吗？
我本来在家躺了三天还挺蔫的，三天光睡觉没怎么好好吃饭瘦了一圈我班主任还以为我在家拼死备考呢。这么一瞪，我的斗志和集体荣誉感又上来了。你NND，只要我马小恐在，天下就是我们一中的。我管你是不是什么三中煞神三中学霸，咱考场上见功夫你们那破三中N中歇菜去吧。
我深吸了几口气，把杂念驱逐出身心，满脑子都换过一水似的里面全是一句话：马小恐必胜！！铃一响，我就这么一肩膀扛一脑袋进考场了。
上头为了公平起见，每个考场的监考老师都有一个一中的一个三中的。其实这是白费心机。俩学校早打好招呼了，咱各管各的，你甭跟我的学生过不去，你要敢惹我，你们的学生也没好果子吃。所以监考老师都特和善。这考场座位的安排，明眼人一看也就明白。成绩好的学生周围那是风水宝座，全是有钱人家官宦人家的小孩。我斜对面的白胖子就是我们市委书记的儿子，我前面的是市公安局局长还是副局的儿子还是孙子，后面那俩不认得，看衣服打扮也不是我们普通人家平民百姓。NND，我恶心得抖了一下，孙子们这还把我包围上了。
考试没什么特别的。题目说不上难说不上容易，就那样，除了考场里坐的大半是生面孔，我觉得跟平时模拟也没什么区别。我考试都考麻木了，进考场出考场，再进考场再出考场，考完一门就把脑袋彻底清空那么一回塞进另外一门，觉得自己就跟个抽屉似的。考完第四门的那天下午，我站在我这层考场的走廊门口，因为外面下大雨了。我没带伞。
这要在平时我就不管它冲回去了。可是现在是特殊时期，好巧不巧我还倒霉了那天，我不敢冒险。这还有明天最后一门，要是感冒了发热了我就完了。
校园里人越来越少。那天早晨出门时候还是大晴天呢，天气预报信誓旦旦地说今天是个好晴天祝考生们考试顺利。大部分人都没带伞，但是家里都遣人送伞送雨衣来了。
我起初还期望我妈可能记得我今天高考给我来送伞呢，后来一想历次教训就泄气了。这会儿我妈头一个惦记的就只有阳台上晾的衣服，哪里还记得我呀。我悻悻地站在走廊里，两手插兜里看着外面瓢泼大雨发呆。
咦，那雨里谁谁谁，那不李向阳么。旁边还走着俩人，敢情全家倾巢出动来给他送伞哪。
我站在走廊上接着发呆。
李向阳回头，看到我走廊里站着呐，一看就是没伞没法儿回家了。他冲我招招手。我心里来气啊，这么大雨你打着伞跟我一回不了家的人告别？！
再说我觉得站这也有点儿冷了，我就打算折身回楼去。等我妈送伞看来是别指望了。
李向阳噼里啪啦从水里跑过来，把伞给我说：你没伞啊？？你拿我的吧。
我瞅着他们也是人手一把伞，摇摇头。
李向阳说：哎，我跟我爸挤挤呗。
我心里说这么大雨，一人一伞还指不定要湿呢，你两人一把跟不打有啥区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