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还是摇头。李向阳就急了，把湿淋淋的伞往我手上一塞，说：拿着吧，我走了啊。
他又噼里啪啦地冲雨里去了。
我没拿住，那把黑底子大白点的曲柄儿伞啪一下倒在地上。
我撑了伞回家。回家看到我妈正坐沙发上呢，我腾一下就憋不住了，头一次我冲我妈吼道：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高考下这么大雨没有伞回不了家啊？？人家里都全家出动陪小子姑娘来考试您二老就家里坐着下雨连伞都不送啊？？
我妈挺抱歉地说哎呀，我就记着阳台上衣服还没收提前下班回来收衣服了，想着收完衣服再给你送伞结果一收完衣服我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我愤怒到极点反而不那么生气了。差不多怒极反笑看破红尘就这意思。我喃喃说妈你记性还真好一转身就能把我在高考把我没法儿回家这茬给忘了……然后就进厨房去搜了点儿葱姜熬了碗祛寒汤喝了。甩手我就进了卧室没再出来。
现在你们明白为什么马小恐打小就这么强悍吧。
晚饭我也没出去吃，坐在书桌前拼命收拾东西。就剩明天上午的英语了。这门考完了我就撒手滚蛋了，这以后海阔凭龙跃天高任我飞，这我就到北方开拓新生活去了，这家此后就算我爹妈家不算我自个儿家了。
我把英语外的书和卷子什么的都收了搁床底下，房间倒是空了不少。我站在房间中央看着空荡荡的书架有点儿茫然有点儿失落。一看表9点多了，看了会儿笔记就睡了。
一晚上我都没睡踏实。一会儿是我妈我爸的脸我家阳台上那几件儿破烂；一会儿是几个英语单词一直在面前像小蚊子似的不停飞；一会儿是黑底子大白点子伞；一会儿是李向阳腼腆的小白脸，他站在雨里头发都湿了贴在脑门儿上，皮肤雪白嘴唇像片玫瑰花瓣，在铺天大雨盖地汪洋里像只小妖精；一会儿又是我上考场了，英语卷子发下来一片空白，怎么没题啊？我就等着。交卷铃响了，我猛然看见别人的卷子上都写得满满只有我是一张空卷……哎呀，我这么一惊，就醒了。
醒来才发现这是一个梦。我出了一身汗，惊魂未定地拉开窗帘看看窗外，天边刚微微露出一点儿青。扭开台灯看了看手表，才4点多。我心里想今天要麻烦了，昨夜睡眠这么不好。
那时候不像现在，我还不知道有红牛这玩意呢。我现在要是熬夜加个班什么的，就得一口气灌杯红牛，据说里面高咖啡因，反正对我来说咖啡根本没什么用，管用的只有红牛。
我又躺回去强迫自己睡个囫囵觉。但是怎么都睡不踏实了，数了无数只羊都不管用。躺到7点钟，我实在躺不下去了，起床觉得头有点昏。开始我以为是没睡好，一摸额头有点烫，这才知道自己遇到了最糟的情况：发烧了。我当时就想跳起来骂人，你一年三百六十天哪天不发烧偏偏要今天烧，马小恐你要顶住，就仨小时，挺过这仨小时你就海阔天空就算烧出个洞来也没关系，但是现在这仨小时你可给我挺住了，要不我揍死你。
早饭我没敢多吃，就吃了个鸡蛋猛灌黑咖啡。为了怕上厕所我用一百毫升水兑了足够三大匙正常情况下至少能兑个七八百毫升的咖啡。是不是能对中枢神经腺苷受体起作用我不知道，反正那苦涩味道算是把我刺激得清醒了一下。
据说英语考试一半水平一半发挥。那天上午我的英语基本栽了。我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我脑子一团混沌天马行空，一会儿是灰白色的公路一会儿是天刚明的晴天一会儿是李向阳的脸一会儿什么都不是就是空白茫茫一片。我猛然惊醒过来想要努力集中注意力做题，语法题填充题还好，做到阅读题的时候，第一篇，选项一个个在眼前飞，哪个看起来都有那么点意思但是哪个都不能确定。第二篇，还是这样。我烦躁地反过来做题，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从第四篇开始做。还是不行。我当时有一种冲动要把卷子一放，彻底放弃这次考试。我不考了不考了太折磨人了这。
所幸一点残余的理智压住了我。长吸了一口气，我告诉自己说：马小恐马小恐你是最牛B的，全考场就你最牛B。这题要是你都不会做，那这些家伙更不必说了。没准儿今年英语就他妈这么难这么拗。你要坚持下去，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我再长吸一口气，暂且跳过阅读题，开始做A卷最后一道题，是单词题还是改错题？现在不记得了。总之就是慢慢地心智开始清晰起来，回头做阅读也就一口气顺了下去。
交了卷，最后一门考完了。我瘫在座位上，整个人都虚脱了。我心里说：好险。幸亏没有放弃……
我算明白了为什么总有些人考试怯场。我们那考场考第一科的时候还有人尿裤子呢，这是真事儿。我算体会到了什么是思想可以完全不受理智控制。我还体会到了什么是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哪怕是困兽之搏，哪怕是要死，也要死在拼搏后的最后一刻。只要坚持下去什么都可以挽救，要是放弃了就一切都完蛋了。
那次英语终究还是给我拖了后腿。说来讽刺，我报的外语系，结果英语还创了个历史最低，我不记得是考了一百出头还是一百一，总之就是一百二都没上。分数下来的时候，班主任皱眉跟我说：小恐，你英语怎么考的？
我故作轻松说人有失足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嘛。
但是心里特难受。枉我平时怎样故作潇洒意气干云，分在这儿摆着。我马小恐这回连省前十都上不了。那后来的区状元名义上是总分第一，其实算的是加分后分数。因为省三好学生有十分可加。想不到我真刀真枪英雄一世，最后要动用这种泡沫分。
说起来那年高考真是邪门。不但我考砸了，三中那学霸也考砸了。而且他那是彻底砸了。连重点线都没上。这小子是真傲气，他统共就填了??大一个志愿，其他都是空白还拒绝服从调剂。他也不补习了，独身一人上了广东打工。据说后来还混得挺好，在深圳开着酒楼，当老板了。不过这些都是传闻。
李向阳也没考好。我搞不明白他不是应该去上海考的吗？？怎么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考了。不过他家在上海，似乎很有些关系，后来终究还是进了上海一不错的学校读了，算是因祸得福，还读了个好专业，国际金融。
我这高考一考完就上五台山去了。大家不要误会，我不是去出家的。我不记得我说过没有我有点儿信佛，在北京的时候逢年过节我有点儿空都会上趟大觉寺普济寺进进香拜拜佛许许愿什么的，就跟现在小姑娘爱到周末挨饿受冻上昌平上大兴看流星雨一个理。我呢就属于报上常抨击的那种送钱上门供那帮子秃驴开宝马养小蜜炒股票的愚民。这我也知道，可是人活着总得有点儿信仰是不是？《指环王》里怎么说的？You walk a lonely road /Believe and you will find your way.坚定信仰最终能找到光明之路。尽管活到现在我还没发现到底什么路是光明的什么路就是不光明的，我暂且还是信着吧，就当哄哄自己好了。
扯远了。高考完我就上五台山了。上五台山的经历堪比我后来去香格里拉，小破客车在盘山道上歪歪扭扭旁边就是万丈悬崖司机一看就是疲劳驾驶脑子有点儿麻木发疯似往前冲。上了五台山我第一件事就是感谢佛祖没让我翻车翻在山沟里头尸首无存。第二个愿望就是佛祖保佑我下山时还能平安不翻车。我马小恐的命还想留着建设四化呢。
待到8月底我才回家整顿身心准备北上念书。临走前我去拜访班主任。和蔼的中年小老太太跟我说：马小恐，祝贺你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啊。
她又跟我说：高考完后你跟李向阳联系过吗？上回他还来我这问你的情况呢。
我心里一动，想起那个早晨我兴冲冲上学去却看到同桌突然换了新人，心里又一阵恶寒：你片儿警啊，我的情况关你屁事。这么一想，当初自尊受伤的感觉像把刚开刃的小刀子捅了我一下，想到他我这胃里就直翻。
我也不好在班主任面前表现出我跟李向阳有什么过结有什么特殊关系，也不好说什么以后您就甭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之类云云。我就在那干应着。
班主任看见我蔫蔫的，以为我还在为英语的事儿难受呢，安慰我说：算了小恐，你也不要这么执著。虽然咱没发挥出应有水平，不过你总分摆着呢，这不第一志愿也上了吗？？咱校文科这都多久没出过复旦×大的了。倒是李向阳挺可惜的，本来以他的水平考复旦胜算很大。
我也懒得听懒得想了。都让它过去吧。人总要长大的，把过去埋了葬了开始新生活吧。我拿了针拿了线把自己一针一线补裰起来，虽然有点儿疼，补好了那还是一个完整的马小恐。
临走前自然免不了同学故人一批又一批聚会。那年夏天的末尾，我被别人和自己淹没在啤酒里KTV里，很多时候在半醉半醒间恍惚着看黑暗包厢里人来人往鬼影憧憧，卡拉OK大屏幕反射着荧荧蓝光，女生们唧唧喳喳说话磕瓜子，男生们扯着驴嗓子霸着话筒嗷嗷乱叫。我滚在沙发里一杯接一杯喝酒，昏昏沉沉里好像看到李向阳斯斯文文地站面前冲我笑，又腼腆又坚定地说：我们文科生要留下点儿可以改造社会的东西很难。将来我要做管理，看看自己能做到几分。马小恐，你也说过你希望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迷糊里我们好像回到了坐山顶上望群山的夜晚。那天我说过这句话吗？？我头痛欲裂地拼命想：我说过吗我说过吗我说过吗？？我没说过李向阳你胡说你给我滚出来……大概我的酒量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我们班男生说：马小恐，以前真看不出你们好学生也这么堕落啊。
我晕晕乎乎地还不忘瞎贫：喝酒怎么叫堕落？多风雅的事儿啊……人古人都说诗酒风流诗酒风流……
人家乐了：马小恐，人那叫品酒，哪像你啊纯找灌来着……瞧这脸丢的……
我昏过去前就能听到这句：……瞧这脸丢的……
这话在我酒后的梦里反复盘旋，白纸黑字写在揭帖上漫天飞舞，我光眼瞪着可怎么都逮不着一张。
有一天凌晨，我突然就醒过来了，跟中邪了似的突然清醒过来。我翻书翻抽屉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钉墙上，掏马克笔在地图上的北京画了个大圈，从我家往北京画了一直线箭头。我自言自语说：北京，首都人民党中央，我马小恐杀过来喽！！
我把李向阳和我的一沓合影全一把火烧了。他送我几个特漂亮的笔记本，以前从上海带回来的，我也全烧了。火苗蹿上来的时候，看着漂亮的布纹封皮发黑卷起来最后散发出臭味变成灰，我泰然看着，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灰飞烟灭了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