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已是第三场雪了……”
这日吃过晚饭之后,方茹忆撑着伞,同方勉一道走在方府之中的某条小路上。从众人吃饭的厅堂,到那边的院落之间的一段路,深黑的天空中,不断有雪花飘落下来。灯火的光芒时隐时现。女子将手伸出去,几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慢慢的融化成晶莹的水滴,随后眨了眨眼睛:“三郎最近写过其他的诗么?”
方勉在一旁,提醒她小心身前的道路,然后笑着说道:“你知道到……我读书少,不懂这些东西。”
“那也难说……”方茹忆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离法华寺诗会已经过去几日的时间了,方勉为自己手贱之下补全那首把酒问月而后悔了一阵,随后就丢到一边。依旧是每天去书院读读书,睡睡觉,晚上回来大家一起吃饭。婉儿和环儿旁敲侧击了几次,方茹忆算是能沉得住气的,但到得今日也还是问了出来。
“你去过后院……当时……嗯,还专门注意过那首诗,说古怪……”方茹忆这般说着,然后停下来看看方勉。
方勉一手撑着伞,望着远处夜幕中一蓬浮动的火光,依稀见着有人提着灯笼在走动。听了这话,微微耸了耸肩。然后沉默着又走了一段,在下一个路口分道扬镳,方勉朝着自己的院子过去。远处浮动着的灯火也在此时慢慢靠了过来,听见丫鬟在说话的声音。
“小姐……还不承认么……太坏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即便方茹忆已经有了猜测,但他是不会承认的。这是一首已经被人写出来的诗,虽然原诗的作者只是写了一半,但毕竟是写了的。他将后面一半补全,万一那个李白或者是其他什么人,也已经写出了后面的一半……这种事很难解释清楚。
而且听闻他此时正朝扬州过来……
雪花纷扬,夜色沉寂,扬州城内某处青、楼当中,一曲歌舞接近了尾声,骆宾王同季良才正说着话。
“观光兄,上次法华寺诗会,你的诗已得了陆公等人的赞赏,恐怕这一次的乡贡选拔,胜算是很大……那日若不是因为有人将把酒问月补全,你或许能做得更好的……到得最后,无人肯站出来,听说陆公后来为此发了火……”
季良才端着酒杯,小口的酌着。
“于卿,你今日找在下过来,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吧?”骆宾王笑了笑。那日诗会到得后来,他也写了诗,基本上是发挥出了水准,随后得到了不少好评。倒是季良才,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有些发挥失常了。不过因为把酒问月一诗在前,骆宾王所得到的关注到并没有原本期待的多。但他对此并不怎么在意。
季良才笑了笑,将酒杯放下来,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道:“其实关于那日情况,在下倒是有几分猜想……”
“哦?”骆宾王闻言,微微惊讶了起来。
暖黄的灯火之下,屏退几个唱曲的歌姬,季良才如此这般的说着。骆宾王的表情起先是有些意外,随后变得古怪了起来。
“是他?”沉默地想了想,随后放下酒杯:“于卿为何当时不说?”
“其实也未能确定,只是在下是知道他去过偏院的……或许是他人所写吧……那日在下孟浪,一再要求他写诗……后来出了此事,倒一时间开不了口。”季良才摇头苦笑着:“他若是真的有大才,不知道心中怎样看在下……你既与他是同窗,在下便想着,若是有机会的话,同他道个歉。”
其实这几日,季良才已经打听清楚了方勉的情况。方家养子……身份倒并未放在他眼中,只是那日自己逼着对方写诗的场面,很多人都是见过的。读书人终究好面子,特别是到了骆宾王、季良才这一步,在书院当中,一言一行都会被人所关注,做了不对的事情,便想着几分挽回,最差也能落得一个知错能改的名声。
至少他此时表面上,是表现出了这个意思。但内里更多的想法,并没有说出来。那首诗到底会不会是方勉所写,他此时还是有些怀疑。不过考虑到方勉是张雨慕的同窗,若是没有什么才华,他也并未当回事儿。但此时见着对方有才华的可能,即便这个可能不大,就让他变得警惕起来了——通过骆宾王了解一下方勉,日后也好有个计较。
当然,这话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
一首诗能够造成的影响,想来也是有限的。风雅只是风雅,若是生活富足,无须为生计发愁,那么这风雅才多少有些用处。好诗年年有的时代,不可能真的把一首诗捧到天上去。因此这首把酒问月,除了是在开始的几天,被人说起来之外,时间过去,也就慢慢淡了。而这些讨论当中,更多的还是对于作者身份的好奇……
让方勉比较欣慰的是他那个叫张雨慕的女同窗,这些天并没有特别的表现。她应当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但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惊奇。这样的态度摆出来,一方面让方勉觉得颇为欣慰,不用每天被人以奇怪的目光打量。但与此同时,隐隐的也有几分泄气的感觉。他当然没有太多想法,但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被漂亮女人崇拜,多少也是期待的。
不过,虽然没有表现出惊奇、震惊之类的情绪,但张雨慕的态度,多少还是有些变化,他是慢慢感觉出来的。二人的相处还是很简单,但女子的话却显然多了起来。基本上一开口就是:“喂——”
“喂,你迟到了。”
“喂,怎么又睡觉?”
“喂,先生过来了……”
这让方勉觉得,所有的女人,大抵都会有啰嗦的一面……睡觉都不得清闲啊。但也就是在这个大雪初霁的午后,他第一次见到了张雨慕的另外一面。说起来,这也真的是完全不曾想象过的,几乎颠覆了他对这个女子之前所有的认知。
雪后很冷,午后时分,众人依旧是在学堂当中读书下棋,或者谈论诗文。方勉睡了一觉起来,见到那边雪地当中,曾知味拿了剑在练习的情景。先前说过,江都书院除了一帮富家子弟之外,也有一部分出身贫寒的学子,曾知味便是其中之一。因为书院当中,大部分人对于剑术并无兴趣,所以大多数时间,方勉同他一道练剑。曾知味性子老实巴交,属于比较内向的那种,但是一来二去,多少知道对方的一些情况。据说父母双亡,他在这边读书,没什么经济来源,因此支撑起整个家的,是他的妹妹,但方勉并未见过。
曾知味属于非常听话的学生,没什么个性,基本上先生的话都会听,说什么便是什么。即便大雪天,依旧在坚持练剑。方勉趴在窗台上看了一阵,才微微皱了皱眉头,偏头问一旁正在看书的张雨慕:“你有没有觉得那家伙不太对劲?”
张雨慕朝窗外瞥了一眼,淡淡地点点头:“一直不对啊,练错了……还有你,也一直练得不对。”
方勉一时间到没有深究这句话,又看了看曾知味:“不是这个意思……他这样下去,数九寒天,会出问题的。”想了想,站起身朝屋外走去。张雨慕翻过几页书,朝窗外看过去的时候,见到方勉站在雪中同曾知味说话的情景。过得片刻看的时候,方勉伸手揉着额头,表情无奈。这样过了很长的时间,待她再看的时候,方勉已经搓着手,回到学堂当中,重新在位子上坐了下来。
狠狠地喘了口气:“这货疯了……和嗑了药一样。”
张雨慕听着方勉古怪的话,然后又看了看外面。曾知味依旧在那舞剑,整个人带着几分癫狂和歇斯底里的意味,不由皱了皱眉头。
“和他说话,并不听……完全当我不存在,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啊……或许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雨慕轻轻地合上书,眨了眨眼:“那让他停下来,问清楚便是了。”
“啧……”方勉摊了摊手:“我的本事在其他方面。”然后望着张雨慕精致的脸庞,补充了一句:“简单说来,就是我打不过他……”
女子抿了抿嘴,看了他一眼,一袭墨绿的冬裙,站起身。等到方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出了门,朝着雪地之中慢慢地过去了。
“喂,美人计也没用啊……”方勉趴在窗台上喊了一句。那边张雨慕背对着他,简单地挥了挥手。
这女人也疯了……方勉站起身,再次走到屋檐下。
一些黛色瓦片从雪中露出来,黑色白色的天地,远处的人影。此时女子走到那边,应当是简单地说过几句话,从她开阖的嘴唇依稀能辨认出来,然后等了等。
曾知味依旧在大开大合地劈砍,仿佛要将全身所有的气力宣泄出去,并没有理会她。一些雪屑,随着他的动作,卷舞飞扬。然而也就是在下一刻,等了一阵的女子突然抬起自己的右手。也不曾见到她有多么夸张的动作,身子轻轻靠了过去。曾知味挥舞着的剑锋已经收不住手地要朝她刺过来。方勉的双眼陡然睁大,完了……
但是张雨慕微微旋动,墨绿冬裙自白色的雪地上绽开,然后收紧,避过了剑锋。短暂的时间里,右手成刀,准确地砍在曾知味的手腕之上。曾知味愣了愣,还不曾反应过来,小腿弯突然一痛……
如同黑白的无声的电影,直到那边曾知味倒在雪地上,方勉的目光追随着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的剑……
“啊!”
甲、乙、丙三个学堂当中,露出很多颗脑袋。巨大的喧哗惊呼声响了起来,显然这些人也都是一看着这一幕发生的,此时完全抑制不住震骇的心情。
方勉张了张嘴,听到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