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也不知默坐了多久,心中越是焦躁不安,越是觉得一秒钟都难过。
那老农回到自己屋中。这是一座南方的普通的古式宅子,青砖黛瓦,院子里铺了平整的石块,院墙边打着一口水井。
老农一进门,便发现自家厨房的灯亮着,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传出来。他心中一暖,正要进去,里面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传出来:
“爷爷!下这么大雨,您跑哪儿去了?”
老农脱下雨靴,呵呵一笑:“我去看看菜地有没有被水淹。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姑娘,在那片坟山上,可病得不轻呢!”
那动听的声音说:“这么大的雨,您就放心不下您的菜地?也不怕把自己摔着”。接着是铲子在锅里翻动的声音。
老农脸色凝重,没有答话。
那声音又说:“那姑娘,您怎么不把她带回来?”
老农换了布鞋,走进厨房,说:“外乡人,还是防着点好。小舞,下这么大雨你怎么回来了?”
那个叫小舞的姑娘嗔怪地说:“爷爷,您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老农看着灶台上丰富多样的菜品,恍然大悟,说:“是……,你的生日?”
小舞轻嗔薄怒,说:“可不是!您怎么每一年都不记得?不过爷爷,我也习惯了,只要我们爷孙俩平平安安地生活着,我就知足了。”
老农说:“对!我只要每年的今天能吃上我孙女做的菜,我就知足了。我得是多么大的福气,有你这个天仙一样的孙女,又孝顺,又能干。”
“您少夸我了,您本来有两个孙女的。要是我姐姐还在,多好呀!”小舞有些凄然,一边将菜端到堂屋的餐桌上一边又说:“那姑娘怎么样了?您对外乡人总是有偏见。”
“小舞,你帮爷爷准备一些藿香、薄荷、桂皮,还有冰片、砂仁、麝香,然后煎着。等煎好了,我就给那姑娘送去。”老农将斗笠挂在墙上说。
小舞应了一声,来到自家药房,依言取了药材,用温水泡了,然后捞起来放在一个瓦罐中。好在,刚刚生起的煤炉现在火正旺着。她将瓦罐放在炉子上,又拿出一个金属的保温筒,往里面盛饭,添菜,说:
“爷爷,给那个姑娘送去一些饭菜吧!她病了,还待在坟山上,真可怜。”
老农夹了一筷子菜到嘴里,说:“送!我也正有这想法,咱爷孙俩想到一块去啦!嗯,不错!我孙女的手艺又进步了。快坐下来一起吃!”
小舞莞尔一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老农看着这无比熟悉的笑容,眼前一晃,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张和这无比相似的笑脸来,十八年前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但他不愿意去细想,只是一瞬间,他又让自己恢复了平常。只听小舞在耳边说:
“爷爷,天黑路滑,我等下陪您一起去。”说着又往他的碗里夹满了他爱吃的菜。
老农和蔼地说:“不啦!你学业要紧,可得抓紧时间学习,可别落在王权那小子的后面,让人瞧不起。”
“我不需要他瞧得起,他爱瞧得起谁就瞧谁去。”小舞面色微红,戏谑地说。
“口是心非的丫头!”老农呷了一口饭,话锋一转,又说:“当然了,我家的仙女,谁有资格瞧不起!”
小舞佯装生气:“爷爷,你尽说这些,可别把我夸上了天。”
“小舞,你还是让我喝点酒吧!今天这么好的日子,不喝酒哪能对得起我孙女的这一桌饭菜?”老农似是乞求,又似是命令。
小舞说:“好吧!我知道您无酒不吃饭,今天就都破例一次,我也陪你喝一点,以后您必须少喝。”说完,起身就倒了一杯给老农,又倒了一小杯给自己。
老农泯了一口,说:“你放心,爷爷的身体硬朗得很。等下,我慢慢地去,慢慢地回,自家菜地,走了几十年了还能摔着?”
小舞看了一下药,刚刚起了些热气,便把炉子的封口全部打开。回到桌前,举起酒杯,说:“祝爷爷身体健康,庄稼丰收。”
爷孙俩有说有笑,都感到轻松愉快。
末了,老农端起酒杯,自顾自地说:“我孙女十九岁了,我祝愿她平安多福,无忧无虑。”然后将杯中的酒饮尽,说:“小舞,你守着药,我去药房里看看,哪些药材快用完了。”
小舞说了声“好的”,便收拾餐桌、碗筷和灶台。一切做完后,看见药仍然没有煎好,便拿了一本书坐在炉子一米开外看起来。
这是一本全英文的书。她一边低声地读着,一边在脑海里思考,眉目之间一片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药香味越来越浓。她打开盖子看了一眼,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把它装在已经放了饭菜的竹篮里,到药房叫了老农。见老农神色清明,说:“爷爷,那姑娘如果还不好,您把她带到家里来吧!”
老农接过竹篮,并不答话。
小舞看见他消失在月色里,心里泛过一丝不解:爷爷这么善良的人,为什么对外乡人这么偏见?不过,我身边的外乡人,倒是有些不正经的,但我相信,绝对不是所有的外乡人都这样。
夜渐深,四周寂静非常。
小舞将大门虚掩着,在自己的房间里读英语。过了一会,有些困倦了,便放下书,不经意地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看着镜子中的这张脸:
沿海人少有的白皙皮肤,因为刚喝了一点酒,双颊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一双眼睛漆黑明亮,秀气的鼻梁,下巴微微翘着。一对整齐的眉毛向上挑着很有神采,透着一股女儿家少有的英气。光洁的额头上,刘海甩在右边,扎一个马尾辫。既有一股书卷的清气,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傲气。
她眼睛里也不由得露出几分喜悦和赞赏来,但马上黯淡了下去,她移开目光,似是有什么难言的隐痛。
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串棕褐色的佛珠来,将它贴伏在胸前,一双美目里泛上泪光,心里默念:妈妈,妈妈!我想你们!我从小就羡慕别人家女孩有妈妈,帮穿好看的衣服,帮梳好看的辫子,可是我却没有,只有爷爷相依为命。
这是她自小最熟悉不过的一串佛珠,有十八颗珠子。此时,她仍是忍不住放在手心细细观摩,因为老农告诉她,这是她的妈妈留给她的。多年前,在她幼小的心灵里,这是关于妈妈的唯一印象。直到她成年,这个印象也没有减弱,何况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看着每一颗珠子,这些珠子干莲子大小,紫檀木做成的,很是古旧。突然她发现,每一颗珠子上面都有一块绿豆大的似乎被磨平的痕迹,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纹理。每一颗上面的这块痕迹都在同一个地方,而且并不是新鲜的磨痕,显然是多年前就有了的。
她自言自语说:“这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发现?难道是我今天太感伤了,才看得更加细心。”
她洗了双手,将佛珠戴在手腕上,从书柜里拿出一本《金刚经》,端端正正地坐在写字台前,开始诵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