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玛佐夫关注农业的作品中首先有表现具体农事生活的。诗歌《斑鸽儿》表现早春种麦子时节的情形,“春天到来早。斑鸽儿喉嘡吵:——麦——子多——多种,麦——子多——多种。”人们感谢小鸟的忠告,它还一个劲儿地说:“——麦——子多——多种,麦——子多——多种。”直到嘴角都出了血。“麦子多多种”在不长的诗中反复出现,像一种召唤,也像一个号角。它唱出了农民心中的企望,也映衬着东干人的生活,预示着秋天的丰收。
这类作品中还有体现农业社会生活氛围的。小说《在稻地上》写祖孙二人干农活遇到的事。小说里,作者满怀感情描写稻田:“绽哩黄穗的稻子那就好看的!将出来的势头照上太喜色。一田子挨一田子发哩黄穗的稻子,连一根线一样的绿稻地埂子咋像画儿上画下的。”爷爷是领养老金的人,可是闲不住,总是清早起来就下地。他给稻地“打草”,因为“草但长起来,打不掉把稻地田子就叫草欺掉哩。”这天爷爷带孙子一起来打草,孙子挑草时抓到一条像蛇样的鱼,爷爷说这种鱼十分稀少,祖孙二人就把鱼放回水里,转过身继续干活。小说像一幅画,意境深远,稻田、渠水、镰刀、铁叉,人似在画中游,一种少见的鱼拜会了他们,祖孙俩将它放生,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人是自然的一分子,与自然和谐相处是中国农业文化的一种精神——“天人合一”的精神。
中国农业社会生活的特点之一是繁忙的劳动伴着艰辛的生活。诗歌《墙里说话》《窝憋》《劝耶提目》等诗歌就是述说生活的艰难。《墙里说话》写一个寡妇边唱小曲边诉说失去丈夫的生活和思念之苦,“没有你哩,难活人”。在农业社会,家里没有男人,孩子没有父亲,生活就全然没了着落。妇人哭自己的命苦,哭孩子难拉扯,可是不敢大声,怕被墙外听去。一种生活和舆论双重压力的精神状态跃然纸上。
《窝憋》是讲人生的道理:老少各有长处。用民谣概括即:少时“有牙-没锅饭”、而到老了却“有锅饭-没牙”。诗歌劝人们生活不应留下遗憾,所说所举都是农业生活的例子,是一种特定农业生活中的劝诫。
《劝耶提目》是写一对孤儿姐妹的生活遭遇,缺衣少食,没人疼爱,不能上学。她们给人干活:“烙馍、洗碗带薅草,提水,扫院。”也就是除了家里的活,还要干农活。这些都说明了两姊妹生活的艰辛也反映在小小年纪就下地干活上。两个孩子虽然生活贫苦但很要强,“她们硬气”,“不叫人说”,终于没用任何人帮助而长大成人了。丰衣足食、有人疼、有学上在农业社会只能实现在少数比较富裕的农民身上,所以正是中国农业社会历来的生活理想。诗歌对不能过上理想生活的姐妹俩寄予深切的同情,同时歌颂她们自立的精神。中国文化中有“十年寒窗,一朝中举”的传统,刻苦自律,学成报效父母、乡里、祖宗的事被传为美谈。两个姑娘虽然没有“中举”那样的事迹,但诗歌歌颂她们不靠外力,不慕富贵,吃苦耐劳,终于得到人们认可的精神,和上述“十年寒窗”的传统是一脉相承的。
《中亚回族诗歌小说选译》中的作品几乎都穿插着一些农业社会生活的细节。譬如,诗歌《白云》述说小时候“挨饿”的时候“玉米豆豆”救了性命。小说《黄甲》里,孩子们玩的游戏叫“瓜田儿”、“刮稻子呢”。在几部小说中,经常提到孩子们在渠水里耍,在渠上休息、晒太阳,一幅农村生活的图景。应该说,依玛佐夫的作品中透着农村生活的新鲜和清香,黄昏的炊烟,畜、禽的叫唤,田野的暮霭,稻谷的幽香……糅合在东干语言文字中,形成独特的艺术氛围。
综上所述,依玛佐夫的文学作品融合着多种文化内容,从而体现一种新的文化精神——东干文化精神。依玛佐夫的创作,以简约清新的风格,自然亲切的叙述,山乡田野的情趣,昭示出东干民族特有的文化内涵。
寓于虚幻境界的现实人生——阐释《红楼梦》里的梦
《红楼梦》的“梦”蕴含丰富的人文内涵
作为我国封建社会文学艺术巅峰的长篇小说《红楼梦》,早以它精湛的艺术赢得了世界声誉。《红楼梦》的艺术特色之一,正如小说标题所提示的,是全书贯穿了一个“梦”字。可以说,小说以“梦”的形式作为艺术表现的载体,把理想与现实、梦幻与真实、意蕴与表象、心理与生理的诸多因素有机地糅合在一起,巧妙地结构了一座瑰丽多姿的艺术大厦。其中蕴含了深邃的理性内容和悠长的审美意味,透过历史文化的时空,在历代读者的心中引起共鸣。这里以神话、宗教以及心理学、医学等领域的理论对《红楼梦》里的“梦”进行阐释,以期多方位审视《红楼梦》的内容,更深入地领会其审美意义。
《红楼梦》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作者在广阔的社会背景下,以贾府为中心,真实详尽地描绘了上至皇族下至村民的日常生活,富有浓郁的民族气息和生活情趣,被誉为我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分析起来,《红楼梦》的现实主义有它独特的表现方式,它并非简洁明了地体现“真实地再现生活”这一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而是为现实生活笼罩一层神秘的“梦”的面纱,使得书中的“艺术真实”比生活更为多姿多彩,引人入胜。于是,“梦”便成为小说内容的载体,成为小说重要的艺术手段,脂砚斋这样评价:“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是梦,秦(可卿)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香菱)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鉴》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可见“梦”在《红楼梦》中的地位了。《红楼梦》中的“梦”除了贯穿情节、负载内容以外,它本身更具有独立的审美意义,蕴含着丰富的人文内涵。不明了“梦”的意义,就无法深入理解全书的现实旨趣。
通灵玉神话和太虚幻境神话的象征意义
《红楼梦》之“梦”的人文内涵,首先体现在神话中。《红楼梦》在梦境中有两组神话,一为通灵玉的神话,一为太虚幻境的神话。两组神话互有联系,又都与贾府的现实生活相关。通灵玉神话说的是当年女娲炼石补天,余下了一块顽石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并能幻化自如,是为通灵玉。后被茫茫大地、渺渺真人携入红尘是为贾宝玉的灵魂(宝玉是含此玉而生的)。历经红尘磨难之后,通灵玉又回归仙界,带回一段红尘故事。通灵玉下世之前还曾有一段经历。他曾游历至警幻仙子处,警幻留他在赤霞宫中作神瑛侍者,由此又联系到另一则神话太虚幻境。太虚幻境是人迹不逢、飞尘罕至的天上乐园,琼楼玉宇,雕梁画栋,仙女艳曲,更有人间命运的先知册录,是人们梦中的天堂。警幻仙子即太虚幻境的主管。在仙境,神瑛侍者因以甘露灌溉一棵绛珠仙草而与此草结下了不解情缘,是为宝、黛爱情的前因。这两组神话相互交织,以小说人物的“梦”为媒介,切入小说的内容之中。神话是一种象征语言,《红楼梦》神话的审美意义包涵于它的象征世界之中。
通灵玉神话是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的人格象征。这则神话是一英雄神话。曹雪芹编撰的通灵玉神话借用女娲补天之举,把女娲的功业延伸至封建社会,可以说是一种英雄意义的延伸,这则神话也就是一组英雄神话。神话中的通灵玉本是女娲补天时余下的一块五彩石。“补天”象征着济世救民的宏图伟业,通灵玉虽具有这种能力,却失去了显示这种才干的机会,于是才“自怨自愧,日夜悲哀”(第一回)。通灵玉的愧怨象征着贾宝玉人生态度的逻辑意义,即“英雄无用武之地”。作者通过通灵玉神话把贾宝玉的灵魂与古代英雄相联系,不是没有意图的。小说中,作者用“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天下无能第一”,“于国于家无望”等话语评价贾宝玉,并称他为“混世魔王”(第三回)。作者是否真的贬斥贾宝玉的“顽劣”呢?从小说的意旨看,这是作者采用的反语评价。作者一方面说宝玉“腹内原来草莽”;一方面又说“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第二回,冷子兴语)。一方面说他“无才补天”,“天下无能第一”;一方面又以古往今来成大器者相类比,认为是天地间有作为的人物(第二回)。显然,在否定封建社会伦理纲常名教的前提下,作者认为贾宝玉这个“混世魔王”是有勇有为不同寻常的人。宝玉当然未能继承祖业,光耀门楣,成为社会的“栋梁之才”,因为他的才干不属于封建时代,无法补封建社会之“天”。相反,由于他不是庸碌之辈,倒显示了“拆开”的才能。他以自己的叛逆行为,在封建世家贾府死水般的生活中激起了层层涟漪,震动了祖宗世代的清规戒律。如果把贾宝玉反封建的思想行为视为具有社会意义的业绩,那么通灵玉神话正是与之相对应的英雄象征。通灵玉的寓意还在于:既是娲皇炼就的宝玉,那么,无论补天或拆开,无论是“应运而生”还是“应劫而生”(第二回,贾雨村语),它本身的光彩是不会减弱的。因而,它虽无用武之地,却依然为英雄本色,这就是通灵玉神话的象征意义所在。
太虚幻境神话象征小说中的大观园。太虚幻境是小说人物“梦”中之仙境。大观园是贾府孙儿辈(尤其是黛玉等少女)的乐园,也是宝玉嬉戏、享乐和情色满足的人间乐土。太虚幻境与它作对应,暗示了大观园的虚幻性。象征的主旨在于,这个人间乐园与太虚幻境竟如此之类似,甚至重叠,它在本质上是“梦境”般的不真实表象。大观园的奢华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第206页);太虚幻境的绚丽为“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第59页)。大观园中娇娥成队,悄语娇音,绣带飘摆,环佩琳琅,使“桃羞杏让,燕妒莺惭”(第315页)。太虚幻境内有这些人(贾府上、中、下三等女儿)的身世名册,过去未来,一一在录。宝玉、黛玉在大观园中结下生死恋情,他们前生曾是太虚幻境中的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来自绛珠仙草对神瑛侍者的感恩戴德。在这两相对应的场景中,神话与现实生活交缠在一起,真实与虚幻难解难分。神话的象征意义就明显体现出来,正如太虚幻境石牌坊上的两行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第6页)作者用神话的象征意义揭示了现实的本质问题,虽然带有虚幻色彩,但其寓意是深刻的。以神话的虚幻性暗示现实繁华的易逝性,作者的用意之一是在警戒世人的情欲和物欲之心,也就是说,“真实”与“虚幻”的寓意同时具有警世作用。“警幻仙子”便是这一寓意的象征。总之,“真”、“假”、“实”、“幻”问题是太虚幻境神话的象征意义之所在。
神话本是文学的最初形式,产生于初民之时,以后则作为种族记忆保留在人类的潜意识中并沉积下来。各种形式的文学创作几乎无一不受到它的激励,表现在主题、人物、情节、意象上重复神话中的某些形式。神话的隐喻意义和象征语言,在以后的文学创作中经常重复出现,成为民族文化的特色和后世文学创作与欣赏的审美渊源。《红楼梦》的神话是一组神话新编,作者以高超的艺术手法,使神话实现了象征语言的重建,又直接借用古代神话的情节,所以获得了与古代神话相类似的审美意味。并且,小说的神话还蕴含了历史文化内容,构成丰富深邃的象征意义。这样就使小说的审美内涵一直延绵至亘古的神话精神,意蕴重厚,韵味深远。
“梦”中蕴含的宗教思想:
《红楼梦》之“梦”的人文内涵还体现在它显示的宗教精神中。
(一)人生如梦。小说第一回:“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世隐’云云……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第1页)第120回最后一行诗句:“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第1546页)小说以开篇结尾相互呼应的字句,把全书的内容归入“梦”、“幻”之中。然而读者非常清楚,小说的内容并非虚假离奇,而是真实生活的写照。作者亦有四句诗提醒读者这一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解谁其中味。”(第4页)这与小说的开篇之语似有矛盾。但是实际上,作者开篇之“梦”话,既非妄语,也非赘述,而是对自己半生生活的哲学概括,体现了作者的一种宗教哲学思想。佛教认为,世界中的一切,均如梦中所见,虚而不实。《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红楼梦》也把现实和梦境糅合在一起,把真实与虚幻相混合,制造一种人生如梦,真假难分的梦感。小说中现实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第62页),人生难定(“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第63页),福祸皆前生所定(“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第64页)等等内容的描写,均体现了作者“人生如梦”的观念。
(二)彼岸世界。《红楼梦》三次描写了太虚幻境。一次是在甄士隐的梦中,两次是在宝玉的梦中。最主要和详尽的描写是宝玉第一次神游太虚幻境。从太虚幻境与现实生活(大观园、贾府的日常生活)的联系来看,体现了佛教信仰中的“彼岸世界”观念。佛教教理认为,宇宙是一个多层结构,众神居于高达上万由旬处的“天”上。“天”既是善净之所,也是人神降生的原始所在。我国佛教把“天”称为“西天”、“西方极乐世界”,佛教大乘中有阿弥陀净土和弥勒所居兜率天宫两个彼岸世界。从佛教的观点来看,“彼岸世界”应该是“常乐我净”的理想世界,即“永恒幸福自由高洁”的世界。彼岸世界的超自然力量(“法身”)既能遍在于一切事物,又能随机变化,呈现为各种人神,而现实世界与彼岸世界的关系则是既相隔又相连。彼岸世界的人神既是世间一切现象的制约者,又是人所共有的“智慧”或“心性”的本质规定。现实世界的一切修习,都是为了达到彼岸世界的境界。总之,是一种现实的相隔和精神的相连。《红楼梦》中建构的太虚幻境正是这一观念的图解。太虚幻境正是永恒(通灵玉下凡之前,曾到彼处游历,并遇绛珠仙草。而通灵玉带回红尘故事则不知几世几劫之后,“朝代年纪,失落无考”第2页,说明彼处幻境是一无始无终的存在)、幸福(宝玉于斯领略了美酒、仙茗、妙曲,并与“兼美可卿”的佳人共度仙闺“幻缘”。第五回)、自由(无拘无束,宝玉想:“我若能在这里过一生,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管束呢?”第54页)、高洁(“人迹不逢,飞尘罕到”的“女儿之境”第54、59页。《红楼梦》中认为“女儿”是极清静极尊贵的两个字,把太虚幻境设计成女儿国,不但显示高洁,也是理想境界之意)的理想境界。警幻仙子就是彼岸世界的人格神。宝玉于梦中才能找到这一仙境,是为现实的相隔和精神的相连所致。太虚幻境中先知的录册、预言的仙曲,与秦氏同名的佳人,提示彼岸世界的超自然力量遍在于一切事物。凡此均是中国佛教哲理化的“彼岸世界”观念的形象化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