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后海的时候,丛姗正坐在什刹海湖畔吃冰棍儿。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看着她,她今天穿得非常暴露,无袖的低胸T恤,短裙,白色皮凉鞋,雪白的肌肤三分之二都露在外面。
“你朋友呢?”我问她。
“上厕所了。”
“男的女的?几个?”
“一个。”说完丛姗吃了一口冰棍。
“我…回…来…啦!”从我身后传来银铃般的声音,而且是唱出来的。
我转头一看,那银铃般的声音果然是林可。林可知道我要来,一点儿也没意外,还埋怨我来晚了。那时候的后海不像现在商业味这么浓厚,而且没那么多酒吧,但是来来往往你也能看到很多老外和一些骑着古典三轮车的车夫,什刹海里游泳的人很多,还有钓鱼的,我现在也认为夏天的后海的确是惬意的地方。
“姗姗,你再给越辰去买根冰棍儿吧。”林可对丛姗说。
“行。”丛姗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怎么着?你怎么也来了?”我问林可。
林可没有回答,眼睛目送着丛姗走远了,抓住我的胳膊,紧张地对我说:“越辰,我求你个事儿。”
我被林可突然地紧张弄得莫名其妙,我问她:“怎么了?”
“我一会就说肚子疼先回家了,你千万别留我!”
我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我问:“怎么个意思?”
她的脸贴得离我更近了一些,低声说:“姗姗老跟我这动手动脚的。”
我当时脑子里想象不出来一个女生如何对另外一个女生“动手动脚”,而是满脑子林可对我“动手动脚”的样子。我哼笑了一声,问:“怎么个动法儿?”
林可的表情越发紧张,摇了一下我胳膊说:“哎呀……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倍儿别扭!”
说着我看到远处丛姗举着三根冰棍走了过来。
那天林可走之前,丛姗把她搂在一边耳语了一些话,林可羞得面红耳赤,我后来也没问她对林可说了什么,我没那么傻。我记得之后我和丛姗又在什刹海湖畔喝了一些啤酒,扯了一些闲篇,就相继散去。
12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回忆林可对我说的话,我哥在旁边一个劲地打呼噜。等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走出卧室发现客厅里有一个高个女孩和我哥正亲昵,我赶紧一下子钻进房间进了被窝。我听着卧室的门开了,我哥浑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看见了就看见了呗,能怎么着啊?”
我没想到我哥居然没有责怪我,我一跃而起,呵呵地傻笑着。这个高个女孩儿是我哥去年交的女朋友,也是北京人。她寒暑假几乎天天来我家,他俩上学的时候周末也会来,我父母似乎都特别喜欢这个女孩,平时我和她不熟,见了面就叫声“姐”,然后就识相一点出去玩了。
我把我哥拉到床边并肩坐下,他抬了一下眼镜纳闷地看着我。
“哥,你说,一个女孩儿对另外一个女孩儿动手动脚是怎么回事啊?”
我哥一皱眉头似乎没明白什么意思,正当这时候,高个女孩进来了。我觉得她肯定是经常和我哥在我们的卧室里做什么,所以进出我们的房间根本都不带打招呼的。
“正好她在这儿,你问她。”我哥指了一下他的女朋友,对我说。
“什么啊?”
“姐,你说,一个女孩儿对另外一个女孩儿动手动脚是怎么回事啊?”
“同性恋吧?”高个女孩从我的写字台下拉出椅子,一边说一边坐下。
高个女孩似乎说得很轻松很不以为然,而我却极为惊讶!
“啊?那不是犯罪么?”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哥打了一下我的头说:“小崽子你问这干吗啊?”
“不是…我就问问。”我摸摸头有点尴尬。
在我高中的时候,这个社会对同性恋都是鄙视加排斥的,甚至升级到犯罪的高度上去。我是没见过,听这个词儿的机会都寥寥无几。我只是曾经听我爸跟我妈说他们单位有个男的偷看别的男同事洗澡然后被抓进派出所了。我当时还纳闷呢,大老爷们看大老爷们洗澡还得进炮局?再说这大老爷们为什么还“偷看”呢?现在对那个故事我突然一下恍然大悟!
我突然对丛姗有所戒备,我不知道这戒备从何而来,因为在那时候我们都普遍认为同性恋或者有同性恋倾向的人都是“恶心的坏人”,你不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来,所以我当时心里很别扭。再回忆一下丛姗自从来了我们班没几天就和林可泡在一起了,还有我帮林可打架的事儿,也是丛姗最先要替林可出头的,这些迹象集中体现了丛姗丫就是“同性恋分子”!
13
“那林可也不是拉拉啊!咱认识她那么多年,我也没看出来啊!”彭小瑛惊讶地问我。
彭小瑛也认识林可,因为后来我和林可同时考上了广播学院,然后又和彭小瑛是同学了。而且也是林可把彭小瑛介绍给我认识的,所以彭小瑛才那么惊讶。至于“拉拉”这个词是近些年社会对同性恋人群有了更理性的认识之后才知道这个词的,听说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
“我现在想林可高中那会儿确实像假小子,三年就没换过那干练短发,说话比我还老爷们,你看丛姗说话那个嗲啊!特别像台湾那个叫什么?林什么?”
“林志玲!”彭小瑛白了我一眼说。
“对!”我拍了一下桌子激动地说。
“那后来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点儿扭捏地说:“后来有一天丛姗来我们家找我了……”
14
后来有一天丛姗来我们家找我了,这是继李红颜之后,第二个来我家的女孩儿,那天我爸妈都上班,我哥和高中同学聚会晚上才能回来。这是那个暑假我和丛姗的第二次见面,而且是我呼丛姗来我家。
“你知道么?我老听你说画画画画的,就没见你正经画过。”丛姗拿着我的一沓子素描端详着。
“在班里我不老画么?”
“你那叫正经画么?”
“咱把墨镜摘了行么?我瘆得慌!”
丛姗摘了墨镜,看着我的画说:“嗨!我要不摘墨镜还以为毛笔画的呢!”
“切!”我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
“多天儿给我画一个啊?哎对啊!上次跟你说了你怎么不理我这茬啊?”丛姗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埋怨地说。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丛姗和我一起逃课在校门口,她酷酷地像周润发似的表情和样子,我听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难为情。我其实挺不爱给别人画画的,第一我认为这以后可能是我吃饭的饭碗了,那哪能随便就给人画啊?第二是如果有些人长得一般,我要给他画漂亮了,他说“我哪有这么漂亮啊?你骂我呢?”,要是写实地画他又该说“我有那么寒碜么?糟践我呢?”怎么着都是我里外不是人,所以我压根就不给外人画画。
我调侃着:“你给多少钱啊?”
“老娘让你看我裸体!你还舔着脸跟我要钱?”丛姗冲我翻了一下白眼。
我当时都惊了,没想到啊没想到!99年初的寒假李红颜来我们家的时候我调侃她要给她画裸体,这会儿居然有个女孩主动要画裸体!我对丛姗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镇定了一下,装出一副不怵丛姗的表情,说:“行啊!你要画裸体我分文不收,而且画一赠十!”
“你想什么呢?怎么这么流氓啊?” 丛姗用手戳了一下我的脑门。
“你不流氓?操?不流氓让我给你画裸体?”我有点儿失望。
“那老娘也没说画十张啊?我真怕您看见我裸体一下就不会画了,功力全失!又少了一徐悲鸿!那我罪过大了!”
我被丛姗噎得说不出话来,我是真说不过她,她说话夹枪带棒的,太损了。我尴尬地咳嗽了一下,低着头,脚底下搓着地面。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出去买盒烟的工夫,丛姗,丛大小姐,她已经脱个精光躺在我床上了!!!
她用我的毛巾被盖在身上,露出胳膊和修长的大腿。要是搁现在我未必会慌,因为大学的时候画过不少裸体模特了。但那会儿,我,一个高中生,处男,除了4岁之前去我妈单位澡堂子洗澡的时候见过我妈和其他女同事的裸体,和看过几部遮遮掩掩的三级片之外,我就没见过一个女人不穿衣服!而且那会大街上也没有神经病裸奔,就算有,也是在美国。我感觉我的体温急速升高,好像我手里的冰棍都要被我融化了,我当时的心情和肉体的变化你自己能想象得出来!
丛姗的裸体当时给我的震撼大到我居然一时都想不起来李红颜长什么样了!而丛大小姐“坐床不乱”,翘着二郎腿,点燃一根烟,这一系列的动作让原本盖在她身上的毛巾迅速滑落。
“没事吧你?”丛姗抽了一口烟有点鄙视地问我。
我使劲稳住自己的情绪,咽了一口吐沫。一边把冰棍放在写字台上一边还说:“赶紧吃吧,一会就化了。”
丛姗仰头大笑,说:“哈哈哈哈!你到底让不让我吃啊?”
“我……我现在特想吃你。”
我感觉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句话,现在想起来都有点臊得慌,但当时我就突兀地说了出来。
你看过《泰坦尼克号》吧?和那电影里类似的情节居然就发生在我身上,只不过那电影里是先画画再“办事儿”,我是先“办事儿”,再画画。
15
“这么说丛姗是你的第一次?!”彭小瑛情绪很激动地说。
我叹了一口气,低着头沉默不语,连抬头看一眼彭小瑛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第一次回忆跟彭小瑛说我1999年12月20日澳门回归那天和李红颜发生了关系,彭小瑛还讽刺我全国放烟花为我庆祝。其实,那不是真的。我真正的“第一次”是1999年6月份的暑假里和丛姗。
我前面说过,“1999年从年头到年尾,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年”。这的确没错儿,年头的寒假一直到年中给我带来快乐的是李红颜,而从年中的暑假到年底基本上就都是丛姗了。不是我记忆出了问题把我的“第一次”给记混了,或者把时间整整记错了半年,而是开始我的确不想告诉彭小瑛实情。我,撒了谎。
彭小瑛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出来,她没有擦,眼睛里是难以名状地怨恨,抿着嘴,呼吸都变得急促。我不知所措,在这个公共场合我真不知道是该安慰她还是要任由她继续抒发。我用手使劲捏着自己的眉头,我知道彭小瑛生气的是在短短的时间内两次被我欺骗,无端地冒出个怀孕的李红颜,又莫名其妙地冒出第二个“第一次”,她何等绝望可想而知。
其实我可以继续欺骗彭小瑛说丛姗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我没和她发生过任何关系,我之所以敢于跟她说出“原版故事”也早就算好了她会这样。但我觉得事到如今,我不知道接下来那两封没拆开的信又会有什么爆炸性“新闻”,而且我认为既然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隐瞒了,有个李红颜就不在乎再多个“李黄颜”,能怎么着?不去领结婚证?不结婚?彭小瑛可能因为这点事不跟我结婚么?凭着我对彭小瑛的了解,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我了解的彭小瑛一向是顾全大局的,况且我说出来心里也舒服多了。
彭小瑛的双手突然抓住我的双手,我感觉她的手是那么冰凉刺骨。她哽咽着说:“越辰……告诉……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我慢慢地抽回双手,有气无力地说:“咱们……回家吧。”
桌子上的饭菜一口没动,男人一脸晦气的倒霉样,而且女人又哭了。当我们俩结了账起身离开的时候,我发现几个服务员都茫然地看着我们俩。我最怕好多人同时看着我了,当年我在大学的时候得了一个美术比赛的奖,我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我的脸比手里的证书还要红。今天依然如此,不同的是这次我不是因为受表扬而脸红。
到了家,彭小瑛直接进了卧室,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能听见她在里面低声地哭。我一连抽了三根烟,然后端了一杯水走进卧室。可当我进去之后,看到彭小瑛背对着我躺在没有铺任何床品的床上,身体不停地抽动,我更加难以开口,轻轻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我坐在床边,环顾着我们的卧室,不大,新刷的白墙看起来冷冰冰的。两个古色古香的衣柜是我和彭小瑛一起挑的,这时候看上去也略显沉重。地上分散着两个床头柜和一些杂物,让这个本来就不大的卧室看起来更加拥挤。我回过头,看到彭小瑛没有了动静,已经睡着了。我拿出一件外衣盖在她的身上,然后关上门走出卧室。
16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墙角立着几张装裱好的照片。这是上个月我和彭小瑛去海南拍的婚纱照,照片里的彭小瑛穿着白色的婚纱,跑在金黄色的沙滩上,背景是蔚蓝的大海,她是那么的快乐,脸上的笑容绝非表演出来的,而是真正的情绪使然。看到这,我的心里也泛起了一丝忧伤,我看着这些照片一脸茫然,回忆起常年摆在我家桌子上我父母的那张结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