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拿皮带的蒋王朝跟五多往五多的家里去。因为这天五多说皮带忘了，放在家里了。这样船工子弟蒋王朝就第一次走进了一个孤儿寡母的空荡荡的家。
家在虎渡河边的一条杀牛巷里。那杀牛巷血流成河，苍蝇沸腾，到处是霍霍的磨刀声和嗷嗷的牛哭声。走过五多家旁边的那个杀牛场，蒋王朝看到几个老头子用一根横杠绑在一头老牛的双角上，几个老家伙将横杠子使劲一扳，那牛就倒在地上，四蹄朝天。一个大胖子就操刀一刀向牛的脖子砍去，脖子开了口，血找到了出路，争先恐后往外飙洒，冲出有一丈多高，一场血雨！那杀牛人又一刀砍去，牛的脑袋就掉了，就身首异处。大胖子舒了一口气，已成个血人。这时那无头的牛身却挣扎起来，竟挣扎着站了起来，四腿站得稳稳的。而那牛头，这时睁着流泪的眼睛，望着自己的身子，嘴里发出低沉的“哞哞”声，好像是唤自己的身子过来。那身子——庞大的身子竟走出了两步，好像是要与自己的脑袋汇合。走了两步，实在坚持不了啦，四蹄就像电击了一样，一下子软了，訇然倒坍，倒坍在牛屎、血水和稻草堆里。那牛头这时悲惨绝望地叫了一声，长睫毛的、大大的、流泪的眼睛就闭住了。一切都结束了。
蒋王朝没想到县城还有这样的去处，心里恐悚，也很刺激，踏着血红腥臭的水洼，看到巷子里的孩子们在那里玩耍，大家都以向对方泼污水为乐。这就来到了五多家，因为看了杀牛惊魂未定，一头撞在低矮的门楣上，头上鼓出鸡蛋大个包。这个鬼地方，比咱烂糟污臭的船业社还不如哩。就见五多的疤脸娘站在门口，手捧着他的牛皮带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家五多不懂礼性，下了你的皮带咧。蒋王朝摸着头上的大包说，不碍事不碍事的，我是牛仔裤。五多的疤脸娘说，你这皮带旧了，赶明日我让杀牛场的老师傅给你再割一根好黄牛皮带。他就说谢谢姨娘，谢谢姨娘——这就叫上了姨娘。姨娘说小蒋你可是大好人了，你帮我们五多敲铜咧还背了一大捆纸她卖了二十多块钱。蒋王朝说没事没事，再拿大麻绳去捆。姨娘说你多大啦？十八九岁了。姨娘说我们五多十六了进十七，就是不长肉，没啥吃的哦。你初中毕业？我们五多初中读了一年，她爸那死鬼只顾买码就没钱读书了，连家里电视机都当了，逼债的天天上门到现在他死了还是这样。你来不要账，太好了，太好了——来我家全是要账的，今天一定要请你吃牛杂碎哦！
这姨娘就去杀牛场买牛杂碎。牛杂碎不知是牛身上哪个地方剥下来的残渣余孽，又烂又臭牛屎色，一锅煮。刚煮是臭味，像煮一锅潲水，放了干辣椒、桂皮、八角加生姜，就恶狠狠地把臭味压下去了，把香味抬出来了——锅里一片欢呼，咕咕咚咚冒香泡，冒辣泡。姨娘就说小蒋吃啦，抹桌子五多给小蒋哥哥添饭。五多添了饭，就说黑鬼哥哥吃，就给她妈说我叫黑鬼哥哥，船业社都叫他黑鬼的。蒋王朝见五多这么说姨娘就拿眼看他，把他看得不好意思了。这姨娘蛮会说话，说太阳晒黑为美，黑点健康，打铁有灰，没洗干净，洗干净了就好了。五多坚持说他是这么黑，不是没洗干净。她娘就拦她说瞎说，是没洗干净的，你也不比小蒋哥哥白好多。这就给蒋王朝解了围。
——这一顿，可吃得太美了。天下最美的菜就是牛杂碎啊！过去咋没发现？这是蒋王朝自七岁在岸上独立生活以来，吃得最爽快的一次，也是第一次与自己不相干的女人一锅捞菜吃，像家人一样，没有礼让，不讲吃相，吃出了一头臭汗。牛杂碎呀牛杂碎，你比黄牛肉水牛肉犀牛肉都好吃，胜过山珍海味，大肉大鱼！五多的娘也就是那个新认的姨娘一个劲给他搛菜，自己在嘴里舔了的筷子又给他搛，五多也给他搛，也是在自己嘴里舔过的筷子再给他搛。这可以原谅，五多的嘴是他啃过的，两个嘴里的舌头交换过唾沫，就融为一体了，不分你我了。她的筷就是我的筷，她的人说不定就是我的人咧，这个家说不定就是我的家……。就这么吃着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的奉菜，三大碗饭，加十几个尖辣椒加一大锅杂碎，就这么消灭了。舌头辣成了炭火色，脸上辣出一层疹子。生活是如此美好啊，人与人还有如此亲切的劲儿啊！
蒋王朝酒足饭饱走出这个家的时候，还真有点想掉泪哩，五多的娘依依不舍，说慢走哦以后常来玩哦。蒋王朝辣着，就真的流出了泪。姨娘比妈还亲热咧。他踏着污脏的巷子，踏着水洼，就像踏着康庄大道。巷子里牛粪味浓郁，灯火闪烁，可有一种温暖，一种他从未见的温暖……
五多送他，送到河堤上，胆子就大了，就抱着五多啃。这一回，啃出点名堂来了。女孩儿的嘴可不是一般的嘴，一般的亲物，粉刺老师讲得对，别人的女儿真有味咧。闭上眼啃着滑着，就好像身子动了，身子飘了，身子硬是在什么什么东西上坐着飞翔咧。是白鳍豚！在白鳍豚背上，白鳍豚赐我一命时，那感觉就是这样的。这样舌头就愈发搅得欢溜了，搅哪儿哪儿都是快感，带动全身，热气走蹿，身子火烧火燎。这五多也会搅，他搅哪儿她就迎合到哪儿，两个舌头追逐缠绕，做着生动活泼的口腔游戏。又去摸五多的胸脯，五多胸脯太小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那手仔细探索研究还是有点小软糕的感觉，就像学校门口挑担卖的蒸“挺挺糕”，一毛一个，又小又甜。埋头啃了两口，大货车来了，两个人就分开了。他就说：“长绳子啊！”
长绳子是一定的，长绳子没有半个月，就把船业社自一九五0年合作化以来近六十年的账本搬光了。又卖铁，趁师傅不在，就给她传信来偷铁；不是偷，就是用篮子装，装多少是多少。这样就赎回了她爸爸当去的电视机和几件家具。
铁是少了咧，师傅说铁消得快呀？老总来了，说铁到哪儿去了？师傅就对虾咪咪说，棺钉还得付成本咧，扣你十块钱。虾咪咪说，棺钉几个铁？人家偷了找我的歪！
有一回虾咪咪看见蒋王朝往杀牛巷走，先是酸里酸气地说：“黑鬼，嫖娼去的？”又说：“老子晓得铁是哪个偷了。”虾咪咪上了假睫毛，睫毛扑闪扑闪的，就像准备挨刀的牛。蒋王朝不理他。蒋王朝幸福着哩。
蒋王朝可以常到五多家去吃牛杂碎了。牛杂碎成了五多家一道家常菜，饭一端上来，就是个咕嘟咕嘟的牛杂碎炉子。牛杂碎都是蒋王朝出钱买的，给五多娘也就是姨娘丢了两百块钱，够吃了。还帮她们偷了那么多铁和账本呢？还弄回了电视机呢？这就很受欢迎了。有一回，姨娘叫他王朝哥哥，五多说王朝是葡萄酒。姨娘就说还真想喝点葡萄酒。蒋王朝说，那就去搬。——那次他从东方超市硬是搬了一箱王朝葡萄酒。五多娘说：“喝王朝咧。”五多说：“喝黑鬼哥哥。”一家人就碰杯。就是一家人啦！衣裳，拿来洗；被子，拿来洗。五多说，我的鞋破了。蒋王朝就给她买了一双。五多说，虾咪咪还穿连裤袜咧。蒋王朝就给她买了一件。五多穿了连裤袜，还买了香水。又说，虾咪咪有假睫毛。蒋王朝就给她买了一副假睫毛，也扑闪扑闪了。蒋王朝说：“五多，是个洋娃娃了。”五多差不多是个洋娃娃了，胖了，天天有牛杂碎吃，腮肉就出来了，胸肉也出来了，由“挺挺糕”变成了大包子。五多就说：黑鬼哥哥，别人都减肥咧，我也要减肥。蒋王朝给她买芦荟减肥茶喝，喝了后，疯狂腹泻，泻得有气无力，大包子又将变成“挺挺糕”。这天，虾咪咪就闯进了红炉车间，丢下一把刀子，说：
“打把刀子！”
那聋子师傅正在打铁，看到地上蹦出一把刀子，又看到是假睫毛扑闪扑闪的虾咪咪，说：
“生意来了？”
“是刀子！”虾咪咪说。
“钉子撒？”
“刀子！”
“销子？”
“刀子！”
聋子师傅终于弄清楚了，看着虾咪咪说：“哪来这大的火气？”
“晚上河滩上见！”虾咪咪对蒋王朝说。
蒋王朝莫名其妙。我如何得罪他了？可也就明白了，有几次，蒋王朝都在杀牛巷口看到虾咪咪拦路，对他恶狠狠地说：“老子赶牛去杀咧。”又说：“嫖娼大王哪黑鬼？”蒋王朝可不想惹他。可五多提他，五多不齿他，说：“虾咪咪不男不女咧。”蒋王朝说他要做变性手术的。“可他要跟我耍，”五多说，“我烦他，他问我胸罩要买好大的？”
“老子不变性了，今天也要跟你拼个你死我活！”
这天晚上在河滩上，在埋着五多爹的沙滩旁，虾咪咪向蒋王朝发出了决斗战书。
“如果是别个，老子也就算了，是五多，老子就不干，打死也做回臭男人！”
“五多不能让你得！这么清爽靓丽的女娃，你个黑鬼也配！我呸！”
这个夜晚啊，河水哗哗。这个晚上在月光里蒋王朝看见虾咪咪的嘴像马嘴一样撕扯开了，看见他四肢抽搐，手握着寒光闪闪的刀子。这个夜晚，月亮铺了银子的水路，把河水送上了天空，月亮像一颗砍下的牛头，死尸般的眼珠子瞧着阔大星空，瞧着河岸平川，瞧着两个在河边决斗的年轻人。苇丛黑魆魆的影子摇动着尖锐的声响，夏日即将来临，汛水汹涌上涨，夜鹭惊慌失措，叫声逶迤蹒跚。
那一刀啊那一刀，那一刀可把蒋王朝致命了！那一刀深入腹部，把完全没有防备的蒋王朝肾脏刺破。蒋王朝捂着腹部，还是还击了一刀。他不还击是没有道理的。他捂着腹部大笑着说：“虾咪咪，有种！有种！还留着我给你打棺材钉哩！”那一刀啊哪一刀，只不过刺到了虾咪咪的皮毛，把他准备造假奶的胸部划了一道口子——他刀子孬，没准备，是从废铁堆里捡的一把刀子，磨了磨，仓足上阵。就这样，他就倒了，血溅到月亮上，溅成了太阳，唤醒了船业社的人和他的父母。
蒋王朝在医院昏迷了七天七夜，输了四千毫升血，割了一个腰子，后来醒过来了。
这一次可花去了不少的积蓄，这一次属于斗殴，也就是让虾咪咪赔点医疗费。可虾咪咪检举蒋王朝与捡破烂的妇女里应外合偷单位的铁和账本。蒋王朝丢了一个腰子和一脚盆血，还要丢工作咧。他的肥娘就跑去了杀牛巷，去骂五多和五多的娘。说老子家是什么家，你一个捡破烂的小叫花子小婊子跟老子儿子睡，为你这样的小逼争风吃醋把命都差点丢了，你们不就是看老子儿子憨，老实，骗他几个钱么？那五多的疤脸娘哪吃这肥船妇的一套，当下两个妇人就在杀牛的污血里打起来，五多在一旁哭劝。两个妇人打架，杀牛的拍手欢呼。那五多娘哪是蒋王朝肥娘的对手，在船上做活的，力量惊人，三把两下就把对手打败了。
然后肥娘加爹一起提了烟酒找经理老总说好话，说千万不要开除他，偷了什么的他们赔就是了。但经理老总说几十年的账本赔多少钱也难挽回损失。不过经理老总看到他们提去的两条黄鹤楼满天星（烟）和两瓶五粮液，也就说留厂察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