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王朝病愈后那脸就黑中带黄了，身子软塌塌的就像被人抽了筋一样。师傅问他，不死不活地沉默。拿起锤砸，铁就真像铁了，有一下没一下的。
“留厂察看咧。”师傅说。
他就扑哧扑哧拉风箱，拉得灰尘滚滚。
“不晓得轻点？报复哪？”
几个老船工推门进来，说：“放烟幕弹？这娃子，一个腰子还这大的劲！”
蒋王朝就拉得更起劲。师傅就赶紧抢他手上的拉杆，大喊：“师傅的朋友咧！”
“不进来了不进来，还没打怕哩，如今的伢们骨头痒！”
师傅没面子，抢了拉杆已呼呼喘气了，气愤地说：“要是过去当学徒，老子不罚你跪三天瓦渣子！”
蒋王朝不太信邪，没听说跪三天的徒弟，就把大锤往地上一蹾，那锤柄一歪，正好砸到了师傅芦柴秆的腿。师傅疼得嘴都歪了，也不知哪来的胆气，过来就掴了他一耳光。他看着胆大包天的师傅，这聋子还这么张狂啊？抓起一把热滚滚的煤渣就朝师傅脸上撒去。师傅“哇”的一声大叫起来，捂着眼睛跌在铁堆上。这当儿，他拔腿就往外跑。后面是师傅嗷嗷的惨叫。
蒋王朝懒得理他，就往河边走去。
蒋王朝想在河边能碰见五多的。可一连几天，一连好多天，也没碰见五多。五多没来这儿捡破烂了。他就想到杀牛巷，那好吃的牛杂碎，那个他还躺过几晚的人造革旧沙发，那个头上撞出了大包的屋子，还有那个把人头变形的电视机。他想起：还一双球鞋让姨娘洗了没拿回来哩。于是就不由自主地朝杀牛巷走去。
多日不见，犹如游子归来，心中五味杂陈，见到了杀牛的熟悉场面，见到了小孩子们泼污水斗争，见到了熟悉的房子，见到了熟悉的人。没见到五多，五多的疤脸娘在门口端着筲箕在择蚕豆哩。
“姨娘……”
那女人抬头一见是蒋王朝，说：“你来啦？还找我们五多？这儿没五多了，五多被你娘骂死了！”
“死了？”
“骂死了怎地？就是死了，你这下安心了，我们家也不攀你们那个高枝了。船业社好呀，天下第一好单位，个个都是百万富翁，我们穷家小户，高攀不上呀！”
“姨娘……”
“哪个是你姨娘撒！姨娘就跟你娘是姐妹呢。你娘在这儿骂大街，哪个是婊子？咱们五多清清白白，黄花闺女，哪个跟你睡了？快走快走，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是啥样的，这么黑，黑得像根叫驴子鸡巴，少开洋荤哟！……”
蒋王朝站在她家门口，她这么故意大声嚷嚷，杀牛的、街坊邻居就都出来了，都看着。他知道他不能多呆了，他想那一双鞋她能给他……可容不得他说什么了，那么多人，他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只得赶紧溜掉，就溜掉了。有一辆三轮“摩的”开来，他就爬了上去。他就轻松了。杀牛巷也就拜拜了。
回到船业社他就卷铺盖。还是像来时一样，把那双娘做的布鞋掖在腰间，可他真不知道往哪儿去，无家可归，无地方可去，世界根本没他立足之地，心中凄伤。师傅这时进来了，拉住了他说：“哪里去，个杂种！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想跑啊！”
师傅的挽留给了他个台阶下。他就犟着脑壳坐在了床沿上。
“老子不跟你计较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打了你一下，你撒了我一把灰，抵消了。我们现在和平解决。”
蒋王朝说：“我要上船。”
师傅说：“你老爹说了的呀，坚决不许你乱跑，好好跟老子学技术。你也不小了咧，游尸舞荡，不走正道。要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蒋王朝已经决定留下来了，大声喊问：“那你还打我不？”
“哦？不打了不打了。”
“再打是什么？”
“再打是婊子养的！”
师傅像个小孩一样，又咧着没门齿的嘴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