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刻骨铭心的见面。
——已经很多天了，已经很多天很多天了。过了夏，过了秋，快到冬天。蒋王朝每天在河边徜徉，先后看见了十几只死猪十几只死狗七八个死人，还见过一条几百斤的死去的中华鲟。他埋过几个死人。就是没见着他想见的五多。可是有一天，天冷得让人想死，河边浪大，他看见了五多，在河边捞浪渣。
“五多！”
是五多。
五多没跑。五多见了他，他以为五多见了他就跑的，可五多没跑。五多捞了不少浪渣，那是晒干了当柴烧的。
五多站在那里，在河边。
“五多！”他又喊。他还是扎着皮围裙，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五多，我娘骂你，我没骂你。我跟虾咪咪打架，都是为你，他说我去你那儿，是去干坏事的。”他没说“嫖娼”两个字。
“别说了。”
“我要跟他拼了。他检举我跟你里应外合偷盗……”
“别说这些了。”
他过去要拉她的手，可她缩回去，不让拉。风很大，浪很森凉，哗哗哗哗响得人心烦。人心凉透了，鼻子里全是冷气，看人睁不开眼。看她头发吹乱了，头发是染了的，染黄了。染黄了，年龄显得大多了，好像一下子成熟了，成大姑娘了。可她的眼睛躲他，五多躲他。不喊他了，不再喊“黑鬼哥哥”了，什么都不喊，形同陌路。多么无味啊，这世界再没哪个喊他黑鬼哥哥，这世界就干瘪了，死了，冷了，像这冬天，像这浪打沙洲的冰凉日子。
“你明年……清明节时能帮我给我爸烧几张纸么？”
“行行，我会烧的。”他说。那不远，没几步，就是埋她爸爸的地方，那地方在一个高坎上，记着的。可一想不对，她不会烧么？她莫非要到哪儿去？
“那你……”
“我要到广州去。”
“广州？干什么去？”
“你娘不是嫌我们家穷吗？我到广州去工作，有人领我去。”
“广州？”他无力阻止她，他只是这么说。
她就要走了，就要从他身边走了。
可他想起来他要送她点什么，因为是去广州，很远的地方。他就搜荷包，还好，还有几百元钱，一古脑全搜出来，除了硬币，全一把抓了，四百还是五百，差不多这么多，一大把，就赶上去，就塞到她荷包里。可五多不要，要抠出来退给他。他把她手紧紧按住，不让她抠出来。终于按住了，他先她跑了。他不让她退钱的。他快快地走了老远，回过头来，看到五多还站在那儿，站在风中，手放在他塞了钱的荷包里，朝他看着。她围着一个红围巾哩，那红围巾被风吹起来了，像一团火锅下的火哩，上头煮着牛杂碎的火，烧着，在冬日的河边，火扬了起来，远远地烧着。
他回到了红炉车间，火也在烧着。他拣起了沉重的大锤，照着师傅引锤的位置，师傅一下，他一下。他又开始砸起生活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