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昭宁和我一上午都没和他说话,他这才不再提蟋蟀的事情,只是问我,师傅是谁,我们又是谁?
昭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回答,师傅的名字叫翊雪,我的名字是昭武。
可我知道张珏问的不是这个,那次家宴后,昭宁还会因为一块梅花糕和一只短笛而开怀大笑,我却对师傅的事情变得越来越敏感。
我没有阻止昭宁和张珏说话,只是因为再度陷入了我童年最大的迷雾中,不得不沉思,我已经渐渐发现,对于我们的存在,张家所有人都是三缄其口,就算是见到我们也是犹如见到毒蛇猛兽,退避三舍。张珏曾在我赌气的时候,背着所有人告诉我说,这是爷爷的意思,他说他觉得爷爷是想隐瞒什么。可当我问他爷爷想隐瞒的究竟是什么,他却又不说话了。我觉得他也不知道,只是装高深,所以每当看到他那张故作老成的脸,我都恨不得想要踩上一脚。
他撞上我的目光,突然露出得意的神色,扬起下巴告诉我说,他和当今长史的女儿有了婚约,成家立室后就是大人了。
昭宁拍着手恭喜他说,终于从小骗子变成大骗子了,然后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我跟着她一起笑,心中偷偷地想,如果我也成为大人就好了,我就能知道师傅在想什么。
除夕之后,师傅变得很奇怪。他不再观看星盘,不再用梨木做些新奇的玩意儿,就算是昭宁缠着他要他再教些飞来飞去的功夫,他也只是拍拍她的头,然后笑笑离开。可我却从他风淡云轻的表情下看到了隐藏起来的冷漠,我知道他不开心,尤其,是见到我以后。
昭宁也察觉到了师傅的异样,但她只是单纯地以为我做错了什么,每天都要拉着我去跟师傅道歉。可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该为什么而道歉,即使我也很想好好问师父为什么,可为什么什么?什么为什么?最后,在张珏好奇的眼神下,我用力推开了昭宁。
那时候,我断然猜不到师傅已经知道的事情,只是一味地莫名其妙地感到受伤和难过,我害怕见到师傅疏离的眼神,也再学不进去他教的任何东西。我不愿再留在晓苑,只是跟着张珏同进同出。师傅没有反对,张珏的爹也不管我们——所有人对我,都是一种放任自由的态度。他们不管我做什么,不在乎我想什么。
时间越长,我就越想念师傅,想念他在太白星微亮时低下头对我微笑,想念他吟诗舞剑的飘逸身姿,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我无谓的自尊驱使下,那莫名的坚持。
等我回到晓苑的时候,却发现僮仆们拿着我的东西往外走,我隐隐有了一种不安的预感,急急地向师傅的房间跑去,可还没到门口,就听到昭宁大声地问着师傅为什么要赶走我,可我一直没有听到师傅的回答,只是一阵虚弱的轻咳。
我的心猛然疼了起来,抬手的瞬间,却听见师傅略带疲惫的话语,声音不大,与我,却如同五雷轰顶。
“要是昭武从未出现在张家……就好了。”
我的手蓦然僵硬在空中,浑身的血液仿佛冻结,我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这几个音节,我不敢相信,那个我最爱最爱的师傅,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推开门,挣扎着艰难地轻轻地叫了一声,师傅。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却始终没有回过头。
他甚至都不愿意见我一面!穿堂的冷风在我身上回旋,彻骨冰凉。我不知该何去何从,背过身怔怔地望着那飘零到地上,随着冷风不断回旋的梧桐叶。也许是因为寒冷,我的双眼再看不清前方的景象,嘴唇也止不住地颤抖,我突然想念爷爷手掌的温暖,可逃离小苑后却只能无望地奔跑在无人的长廊上,因为我看见张家偌大的府第和成排的房间——我连爷爷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的东西都被搬到了张珏隔壁的房间里,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和他住在一起,看着他看过的书,学着他学过的一切,周围的人对我愈发客气起来,而师傅还是刻意疏远着我。
昭宁经常来找我,偶尔翻翻我的书,说说师傅的事,有时候还会给我带些她私下收藏的她觉得好的东西。
我望着那草编的蛐蛐,梅子酒做的糕点,只能笑笑。她不知道我已长大,我已经和张珏一样,有着许多压在心底的秘密,可昭宁,好像在师傅的宠溺下,愈发的天真无邪起来。
所以我起初听说昭宁失踪的时候,还以为她只是闹着玩。可当张珏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那一批僮仆瞬间惨白的表情,我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昭宁失踪了,听他们说来,好像是凭空消失的。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再见过她。
不管怎样,昭宁是我的妹妹,是我所知道的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必须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可当我再次推开了师傅的房门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仿佛只是我重回晓苑最好的借口。
吱呀一声,阳光从门缝蜂拥而入,直到占领了屋内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而同时,冷风也卷起了夏末还未收起的纱帐,漾散开别样的余情。我深吸一口气,房内熟悉的味道自鼻腔蔓延开来,连带着各种各样的回忆和情绪,莫可名状,时隔多年,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师傅。
然而,我曾千万次幻想过与他再次相见的场景,也听昭宁说过师傅的身体不太好,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会变成那样一副模样:静坐在藤木椅上的他如傀儡一般一动不动,长长的头发垂散开来,遮住了他原本温柔如秋水般的眼睛;本就白皙的面孔如今毫无血色,惨白得竟有些森森可怖;黛色的长袍随意地披在月白长衫外,更衬得他单薄与落寞。
我揪着心,走到他身边跪下,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师傅,他依旧全身僵硬,浑若无觉。我无言以对,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竟然变得这样生疏?
夜色如墨,师傅依旧是一副失魂的模样,而我也只能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陪着他。
远处传来阵阵的敲门声,我侧耳一听,是有人在敲我曾住过的那个房间的红木门。那杂乱无章的声音仿佛敲醒了师傅封闭的心门,只见他的神色蓦然一动,豁然起身从窗口飞身而出,半点没有刚刚那般病恹恹的样子。
未及细想,我亦起身跟上了师傅,这才听清昭宁的哭声穿过被强行打开的天窗撕心裂肺地传来。她似乎心神大乱,以至于忘了我的房门早就被师傅钉死,我早就被师傅赶走,只是机械地用力地砸着木门,哭着说她不要到乌孙和亲,不要离开我。
她为什么要嫁到乌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