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听他后面的话，一道流矢就已经冲着张珏飞驰而去，而他依旧一动不动，好像真要生生承受这一箭！我多希望他身后的若漓能像阿琅拉过我一样拉过他，可她的双手只是紧紧地握成拳，侧过头闭上了眼——她怎么忍心！那是一直想着她的张珏啊！就算他提起有防备，但他也许会死啊！
我紧紧地拽住阿琅的衣袖，朦胧中仿佛张珏带着系着金色的铃铛骆驼和马队慢慢地朝我走来，哒哒的马蹄和此起彼伏的铃铛声连绵不断，所以每一步都是那么的热闹……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原本平静的脸庞突然纠结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十分难过的事。他是不愿意再见到我么？
“吉末！”我听见了阿琅撕心裂肺的叫声，眼前的一切顿时清晰起来。
原来我已经扯下了阿琅的衣袖，原来我已经推开了阿琅的怀抱，原来不是张珏朝我走来，而是我自己扑了过去！我一低头，发现胸口上插了长长的一支羽箭，鲜红的血液汩汩地流了出来，红得那样触目惊心！可我没有感觉到半分疼痛，因为现在，张珏就在我的面前，他看着我，眼里满是我，眼里只有我，那深邃的眼里似乎有一丝的怜惜，我看见他皱着眉，薄唇不住地颤抖。
“吉末，你……何必。”
原来他认出了我，只是不愿认出我，可是为什么？我已经不想知道答案，因为我发现当他叫“吉末”的时候，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快乐，于是垂下手，在他面前飞快地向后倒下去……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这才明白过来，我的一厢情愿他始终无法回应。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重重地摔到地上的时候，有人伸手抱住了我。我知道那是阿琅，因为我一直都听见他撕心裂肺地叫着我的名字，说着张珏穿了金丝甲的事情。我从未见过他清亮的眼睛满是泪水的样子，只记得他解下斗笠时耍帅的表情，叫我“倒霉的吉末”时嘲讽的笑容，和说起自己有钱时不可一世的样子——他是张珏的亲弟弟，当然有钱……亲弟弟？莫非他叫蟑螂？
我突然想笑，眼泪却怔怔地流了出来，真是奇怪，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呢？伸手捂住胸口，却发现阿琅的牙色外衫上沾满了血迹，不由想起那个在草原流传的传说，这才闭上眼，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做了一场奇怪而又痛苦的梦，梦醒的时候，我依旧是草原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奴隶，每天汲水砍柴，只等我的族人打猎归来。
我从未忘记师傅仰望星辰的样子：他总是噙着微微的笑意，安详静默。幽远星辰的冰凉光芒落到他秋水一般的眼睛里，落到他明亮光洁的皮肤上，仿佛是要他，就这样渐渐融化在长安的第一场雪里。
这个时候，昭宁总是捧着玉衡，在我耳边说师傅就像东皇太一，而我却觉得他像是羽化的仙人一——他从来不和我们说一句话，也浑然不在意身边的事情。直到东方泛白的时候，他才会低下头对我们淡然微笑，用他那握住空虚星辰的修长手指摸摸我们的头，若是昭宁还是心不在焉地玩转着玉衡，他就会俯下来轻声问她看到了什么。也许是到了男孩敏感羞涩的年纪，我总会暗自庆幸师傅问的是昭宁，而不是我。
虽然我和我妹妹昭宁从小就跟着师傅，可对于星盘，我们始终都是一头雾水——也许她和我一样，总是对这散乱无章的星盘和所谓的命运没有一点兴趣，反而更爱欣赏我们面前这个身长玉立的男子专注而又睿智的脸庞。
师傅是个天才，天象地理，奇技淫巧无一不通，他将他所知的一切尽数教给我们，但在这么多高深的学问里，我和昭宁偏偏喜欢学最是肤浅的东西——昭宁喜欢轻功，我喜欢口技。师傅只是勉强地笑笑，但从不放弃任何让我们耳濡目染的机会——唯独对于占星，他从来只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我觉得他是故意不肯教我们。
可昭宁似乎从未有过类似的念头，她每天只顾着飞来飞去地追小鸟，扑花猫，弄得脏兮兮的满身是泥，然后故意往师傅雪白的袍子上蹭。我真不明白，昭宁那么活泼好动，为什么偏偏有这样一个温暖而又宁静的名字？
那时候，昭宁最希望爷爷来看我们，每次爷爷来了以后，就会有人送来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我直到昭宁和我一样，贪恋的只是爷爷手掌的温暖，她总会飞扑进爷爷的怀里然后冲我挤眉弄眼，而爷爷会笑着拍拍我的头，然后亲切地搂住我。我们三个笑着看师傅不自然地扭过头，甚至故意借口离开，昭宁笑着附在我耳边，吹着气小声说，师傅是大人了，爷爷抱不动他了。
六岁之前，我就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晓苑，直到那年的重阳家宴，后人口中那个几乎占了整条大街的张家的面目才第一次在我面前渐渐展开，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张珏，张家的嫡长孙。
那时候他只有八九岁，坐在花团锦簇的红木桌的左侧十分突兀，身边的人嘘寒问暖好不热闹。张珏的爹张熠也在他身边，玉冠锦衣，正恭恭敬敬地向爷爷奉着茶。而白须高冠的爷爷，坐北朝南，神态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威严。
我抬头，只见师傅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右角偏厅的一张桌子，转过身正要拉着昭宁一起过去，却见她已经大声地叫着爷爷，飞扑进他的怀里。
师傅的面色一顿，四周也顿时安静下来，昭宁仍旧不明所以地拉着爷爷的手，叫着爷爷，爷爷，可我们熟悉的那个慈眉善目和蔼的老人，此刻却面容冷峻，对于以往疼爱的、苦苦哀求怀抱的孩子，丝毫不与任何怜悯和爱惜。
坐在爷爷身边的年老妇人扯了扯嘴角——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张珏的奶奶——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眼神瞥了一眼僵在门口的我们，阴阳怪气地对爷爷说了一句让我无法释怀的话来：
哪来的野孩子。一旁的众人听她这样说，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张珏亦是转过脸，用少年老成的声音大声问爷爷，我们是谁。
我想说她是我的妹妹昭宁，她不是野孩子。可我最终还是不敢这样回答，我居然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她那样的莽撞，没有像她一样陷入尴尬的境地——但我的心还是难受起来，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们是爷爷收养的来历不明的孩子。
我抬起头看着师傅，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此刻苍白如纸，可那抹笑意依旧挂在他的脸上，只是多了几分陌生与疏离。很多年后我才发现，师傅那淡然的笑容下，究竟有多少意味深长的话语，和难以言说的无奈。
最后师傅拉着抹着眼泪昭宁离开，而我偷偷地回过头又看了眼张珏，那样热闹的家宴，我们只能坐在偏厅的一角，我第一次懵懵懂懂地体会到“张家”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我也是第一次无比热切地想要知道，那属于我和昭宁的家人究竟在哪里。
我回过头，快步地跟上师傅，离开了那个令我们无比尴尬的天堂。
张珏来找我。他带着一群僮仆，仍旧是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好像有着超出他年龄和智慧的自信，可我不知道他的自信来自哪里——他连长庚星是太白星的别称都不知道，他连紫菀能润肺止咳所以被叫做还魂草都不知道——我告诉他的时候还总是一脸不值一提的样子。也许从初见开始，我就对他就已经心生抵触，所以纵使在只有我们的时候他也会流露出真挚的情感，也无法令我从心底里接纳他。
他会瞪着双眼看我变戏法，他会被扮师傅说话的昭宁给吓一跳，他会和我们一样咧开嘴巴肆意地哈哈大笑，可他总是很轻易地猜到别人在想什么，他曾经直接问我为什么讨厌他。我当然没告诉他，但我觉得他还是知道了。
他就是那种什么都知道了也什么都不说的人。有几次，他都看出师傅不高兴了，还任我胡闹惹得师傅更生气，然后在事后嘲笑我。为此我好几天都没理他，他终于答应我，今后会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但前提是——我要给他抓一只好蟋蟀。我很快就答应了，因为这方面昭宁是高手，是可他总是有各种理由挑剔我们抓的蟋蟀，不是太小就是不会叫，是太容易死就是颜色不好看，结果我和昭宁在替他抓到第九十三只蟋蟀时，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明明是他惹我生气要我原谅，我却还要替他抓蟋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