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握着弯刀,心事重重地走在蓝氏城的大道上。
十几年的迁徙征战,让他习惯了一有威胁紧迫感就握紧佩刀,那把坚韧而泛着寒光的冰冷凶器,曾多少次在战场上救了自己的性命,保护族人免于危难。可加西知道,若没有圣者大人力挽狂澜,不管它饮下多少匈奴人的血,月氏也难逃族灭的命运。
加西凝视着前面那气定神闲的背影,几乎想不起当年他扬鞭策马,引领月氏一路西进的英姿。可现在,果然,大夏灭五部分蓝氏定,当一切都开始平定,他那像鹰一样的的羽翼和雄心,也都在这十年里磨灭殆尽了么?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叹一声,又瞥见身边的若漓依然是出门时那垂首颦眉,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笑了笑。若漓,初见时,她被圣者大人从战俘奴隶堆里挑出来,衣衫不整云鬓倾斜,眼里却是少有的决绝。当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有那样莲花般清丽的容颜和温暖的笑意,可当时的圣者大人却已然洞察了一切。
加西一直觉得若漓在圣者大人心里是与众不同的,若非如此,纵然有建立了占领大夏都城这样的奇功,圣者大人为何再次拒绝先汗的赏赐?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圣者大人的身边有个汉人女子,在大漠孤烟的夜里,羯鼓声声告急的时候,也会有她平静安详的声音传达着圣者大人最明智的决定。
加西一直觉得那种声音有让人活下去的力量。
那段时光里,在大漠广袤无垠的星空下,在觱篥和月琴幽幽的曲声中,他总是忍着鸣镝留下的伤痛和族人围在火边,一起听她诉说着长安的歌舞升平和繁华如锦。而她口中那个歌舞升的长安,那个没有刺骨朔风、漫天血雨的长安,却不知不觉地成了族人口口相传的故地,敦煌。月氏没有文字,祖辈们的相继离世,使得他们对于百年前“控弦者十万”的强大月氏,知道得越来越少,而若漓却无意中为族人重新编织了一个属于强大月氏的,敦煌的梦境。
起初,圣者大人也会走出大帐远远地听着,冷漠而嘲讽的表情就像他腰上那莹莹生辉的玲珑玉环一样显露张扬;可渐渐,他的情绪平静得如同他那融化在沙漠夜里的黑色长发一样悄无声息。自始至终,圣者大人从未流露过与族人一样的,对长安的无限渴慕,但他却从未阻止若漓编织华美的梦境,也许正是因为族人们需要它。真是可笑,族人们用重返故地的信念支撑着继续向西逃亡,渐渐离它越来越来远……
加西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恐怕只有自己注意到,她曾提起那个宽袍锦带的汉人男子时,脸上那温柔和念想的神色吧?
加西一直告诉自己,圣者大人都不曾在她心里,自己又能怎么样呢?他强迫自己将一切情感埋葬在漫漫黄沙里,一心投于保卫族人的金戈铁马之中——不想蓝氏城一定,久伤未愈的圣者大人竟只许他一人觐见。
再见到她,久去经年,沧海桑田。他几乎忘了曾经为她而掀起过的最初的恋慕,只是在月明星稀的夜里,他还是会眺望东方,会希望她能达成夙愿重返长安……
热情奔放的西域丝竹和着阵阵的羯鼓声动地而来,料想又是双靡翕侯的那群乐师在为旋舞伴奏。加西停止胡思乱想,大步上前交叠双手置于胸前,对着大殿中央的人低头下跪:“王,圣者大人到。”
年轻美貌的女王微微一笑,示意圣者入席的同时,瞥见了若漓飘向左席的眼神里满是惊喜,于是便也发现了那席地而坐的中原使者眉心一跳。女王稍一迟疑,便错过了圣者入席后微微垂首的动作,和他散落下来的黑色长发遮住的,那一瞬忽然涣散的眼神。
“使者大人,这是我们西域的圣者,而他身边这位……便是我们月氏第一勇士,加西。”女王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目光掠过若漓却故意提起加西。
张珏心里了然,幽幽地道:“月氏第一勇士英伟非凡,而且能佩刀入殿,可见深得女王陛下的信赖。”
身边的都密翕侯果然一声冷哼。女王的婚事已使得五部剑拔弩张,可十八岁的她却迟迟未有明确表态。唯有幼时说“要嫁就嫁给月氏的第一勇士”这样的话。现在,桑珂又对加西青眼有加!都密翕侯紧紧地咬住嘴唇,加西,加西!为什么偏偏是他!
女王看见张珏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心里的怒气正在郁结,又瞥见贵霜翕侯和肸顿翕侯冷冷地盯着对方,无奈而又习惯地转过视线落到那人身上。可圣者大人在席上慵懒地一个侧身,舒适地将手臂靠上了女奴习惯性地递过来的考克长绒软垫上,眯起眼认真地欣赏起舞姬旋舞,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双靡翕侯突然朗声大笑,道:“加西可曾为我大月氏立下汗马功劳!当年若不是这月氏第一勇士,都密部族恐怕难逃族灭……那时候,哈哈……你眼前的这位都密翕侯狼狈的样子……哈哈哈哈!”
“双靡翕侯,你怎么可以在女王和汉使面前如此失态!”肸顿翕侯兀自埋怨着这位使者没来由地挑起事端,却还是开口维护这两个不省心的后辈:“不过都密,你莫不是还在气不过加西成为月氏第一勇士?哈哈……”
都密翕侯黑着脸一言不发,将金杯里绛紫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气不过?肸顿翕侯还真能扯。当年,他当亲弟弟疼爱的加西救了自己,却因为急着去救圣者身边的那个卑贱的奴隶而没有发现她!他的大阙氏,那个在澜水边为他洗衣,在日暮时为他递上一杯热马奶,那个总是对着他温柔微笑的大阙氏,就这样连尸首都找不到!那时候,她还怀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啊!加西因救了被那个可恶的奴隶抱着的八岁的桑珂,一举成了族中第一勇士;而自己,却失去了妻儿和族人,一无所有地活着!每念及此,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还是会阵阵绞痛,苦涩不堪。
“无妨的,使者大人难得来到我大月氏,五部的翕侯也难得从封地齐聚蓝氏城。”女王终于松了口气,举起羊脂白玉杯:“今日难得,不必拘谨。我大月氏,敬中原最强大的帝国!”
双靡翕侯的唇边还留着一抹不羁的笑意,碧色的眼眸却落到了舞姬身上,舞姬也大胆地回应,送过去媚眼如丝。他停下抚弄着耳坠上的红色宝石的手,若有所思地举起酒杯。
众人饮罢,那人却连头都不回,自顾看着舞姬在急速的旋转中若隐若现雪白的腰,听着缀着明珠的赤色的璎珞和悬在赤足上的金色铃铛不停地叮咚作响。
使者的话再惹是非:“圣者大人如何不与固同饮呢?”
若漓神色一动,垂首敛容:“使者大人,先生不便饮酒,愿您海涵。”
“先生?”张珏神色一动,想起自己排除千难万阻,踏足这片蛮荒之地,而若漓,竟还是要选择留在片陌生的土地么?
他再次开口:“尝闻圣者大人风采卓然,有缘与草原上最神秘的萨朗族首领豪饮结盟,如今我中原使者来见,圣者大人却连一杯都喝不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