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大人,圣者大人多年来为月氏劳心,久伤未愈,不适饮酒——这杯美酒,就赐给若漓吧!”
“使者大人,圣者大人确实不适合饮酒——这一杯,加西敬您!”
不顾加西的阻拦的话语,张珏依旧怔怔地看着若漓,心中大恸。自己不顾家族反对远离长安多年,不管是被困匈奴,还是面对沙暴和战乱,都不曾有过一丝犹豫。可,可她竟还要维护那个人!
“且慢!”贵霜翕侯声色俱厉:“敬酒无妨,可使者大人何以轻信谣言?多年征战,圣者大人一直是运筹帷幄之中,不曾出过军营半步。为何远在长安的使者大人您,如何知道连我们五翕侯都不知道的‘与萨朗族首领豪饮’?看来,纵然以中原帝王天威,也有人胆敢弄虚作假混淆视听。今日使者前来,圣者的大人不顾身体不适亲自相迎,月氏的立场何以不明?”
“此事真假自有圣断,张珏狂愚,自罚一杯!”张珏起身,对着还兀自凝睇着贵霜翕侯的女王深深一拜:“自西域都护府设立,西域就已经与中原融为一体,大月氏与我中原结盟,攻打匈奴必将势如破竹!”
女王沉吟:“西域诸国之中,隐隐以乌孙和我月氏为大。乌孙国比我月氏离中原更近,又急着要脱离匈奴的控制,不知大汉可曾与其定盟?”
“女王相询,不敢不告。乌孙国早已与大汉定盟,且已……”仿佛是错觉,他的声音干涩而哽咽:“已结秦晋之好。”
最年轻的休密翕侯立刻张开了嘴,却又立刻咬住嘴唇。百年前,正是匈奴单于和乌孙昆莫让月氏陷入如此苦境!乌孙国向来出尔反尔,不像西域儿女!我们大漠和草原上的儿女到底都是爱恨分明,决然到底的性格!谁与乌孙结盟,谁就不是月氏的盟友!
女王微笑,纤长的睫毛闪动着,仿佛是要压住眼底的失望:“乌孙也是西域大国,与中原为近邻,且乌孙与匈奴的关系复杂,反噬的力量不下于我月氏的世仇。月氏去大汉千万里,且五部初定,地远力微,我月氏实在是爱莫能助。”
“在下不才,尚且知道有句话叫做‘狐死首丘’,大月氏祖敦煌,难道不曾想过重返故地?”
女王的眉心一跳,碧色的眼里满是决绝:“使者莫要取笑。敦煌,可不是已在凉州刺史的管辖之内?就算回去,又岂会有我月氏近万族人的容身之处……”
“月氏初定蓝氏城,改部族为王国。大月氏将用生命献上对天神的赞美,建国安邦,为何还要回敦煌?使者千里迢迢前来,且先游玩一番。这里驼队曾去过天竺,大秦等地,带来的商品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其中自有不逊于中原的丝绸和茶叶这样的好东西!”
蓝氏城的秋天仍是格外的炎热,市集里却依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阵阵驼铃飘过,来往各国的商人们不知疲倦的迁徙,点缀着蓝氏城原本孤独单调的沙土的颜色。可纵使是最贪心的商人也要首先装上满满几囊袋的清水,然后才是中原的蚕丝,安息的长绒彩色毛毯,天竺国安神的熏香,大宛国日行千里的马驹,大秦的精金打造的刀具……城里最受欢迎的商货,依旧是胡杨木做成的万年不腐的精致木具。
但蓝氏城里的人都知道,就算是城里所有色彩的交融,也比不上圣者大人大殿一角的绚丽和夺目,而似乎只有殿里的那人觉得,这样华美的大殿和多年以前的大帐一样,都是死一样的寂静,仿佛所有的生气,都被侵入大殿的瑟瑟的秋日朔风给夺了去。
若漓不在身边,他只好自己起身,逃出这个压抑的,密不透风的牢笼。站在殿外的长柱下向里面看去,那明珠美玉都被淹没在无便的黑暗里,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芒,无端地想起前些天接见汉使的情形,这位西域的圣者苦笑着喃喃:“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圣者大人,贵霜翕侯到了。”前来通报的侍卫几乎匍匐在地,可他依旧倚着高大光洁的石柱头也不回,对沙罗双树喃喃:“是了……”
“你们都下去吧。”贵霜翕侯神色坦然,语气平静。
殿外的侍卫们神色诧异,却没有听见圣者大人反对,只好鱼贯而出。
“圣者大人,为何召见?”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才让贵霜翕侯发型这位大人的身形竟然如此单薄。
圣者挑眉,玩味地一笑:“难道你不知道?”
年轻的贵霜翕侯低下了头,盯着圣者的衣袖并不回答。
圣者笑了笑,微微掀起衣袖,说:“别看了。这银镯上镶的青金石,和桑珂额上的是一对的。”
贵霜翕侯盯着圣者手臂上的百绞银丝镯,抿起了薄凉的嘴唇。那对青金石是吐火罗送来的,据说能保佑平安吉祥。桑珂将其中一颗镶在额环上,却不想另一颗竟然……喜欢加西只是一个幌子么?圣者,是来示威的么?脑海里闪过千万种可能,心里的不甘让原本冷峻的面容有些扭曲。
“我的镯子上的宝石丢了,桑珂就把这个送给了我。”贵霜翕侯微微张开了嘴,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他笑着摇摇头:“你还记得当年桑珂为什么要留在都密部族陪她姐姐么?”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她只记得加西救了她,以为她忘了他们曾经一起在草原上高歌,在大漠里骑马的日子。只因那次,那次……
“阿丘,桑珂决定嫁给你,你该明白了。”
贵霜翕侯愣了愣,终于恍然大悟。桑珂说过多少次,是加西在那漫天的鸣镝和火矢中救了她,要嫁就要嫁月氏的第一勇士,原来竟都是故意的么?桑珂……五部翕侯已经分成两派,只有十四岁的阿都带着他的休密族站在我这边,桑珂竟愿意……贵霜翕侯的脑海闪过一丝疑惑,正抬眼偷看圣者的面色,却不想撞上圣者洞悉一切又略带狡黠的目光。
沙罗双树的花瓣跳跃在阳光的罅隙里,细碎的光芒落到他的身上。他的双眸比那最纯净的黑曜石还要深邃明亮,他的表情释然而又坦荡,沙哑但是温柔清晰的女声响起:“她不能嫁给我,我也不能娶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