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等樊医生再找去,负心汉把她的菜刀送来了。从负心汉提着菜刀走进我们庙村,我们庙村的都瞪着眼一路跟看。负心汉虽然是外村的,一直在轮渡上做事,后又跑外面多年,可并非我们庙村的陌生人。我们庙村瞪眼跟看,也不忘招呼,回来了……负心汉也不做声,他如何做声回答?他是回庙村来了,可是他哪里又是“回来”?负心汉低头静默,只是迈脚赶路,径直走到樊医生那里。
他双手递上菜刀,要樊医生复仇。
樊医生接过菜刀,满脸怒容,菜刀在手中抬起,明晃晃地,却马上砰地一声掉在地上。不是菜刀失手掉下,而是被樊医生扔在地上。菜刀落地的同时,樊医生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孩子的烧还没有退。
你——负心汉说着,双腿弯曲跪下了,请求樊医生惩罚他一定要惩罚他。
这是旁人说的。我没亲眼见,却在这些细节中揣摩出,樊医生固然恨负心汉,但她把被抛弃的委屈全部算在那个夺爱的女子上。她想教训负心汉,更想手刃横刀夺爱者。
可惜,樊医生只能委屈痛哭了。她的菜刀,磨砺八年的菜刀突然间没有了对手。那个女子竟然客死异乡。而孽子比樊兵兵还可怜,没有了母亲。
跪着的负心汉捡起地上的菜刀,双手呈给樊医生。
伤心欲绝的樊医生再也无法举起刀,只能哭着赶走了负心汉。滚,你马上从我们庙村滚开……悲伤抽空她的胸腔,又气势雄伟地占据樊医生整个身体。那天看见的人都说,樊医生太伤心了,唉,也是太令人伤心了……
看来,樊医生的伤心浓重地感染了旁人,伤心越发肆无忌惮,在樊医生诊所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无能为力的樊医生只好放声痛哭。她在诊所一会儿蹲在地上哭,一会儿趴在桌子上哭,一会儿在房屋里转来转去地哭,哭得肝肠寸断,完全理不清楚头绪。
诊所有病人,病人受到感染固然伤心,却没有好身体承受哭闹,都哼哧哼哧地表达抗议。悲伤的樊医生却不能止住哭泣,只好捂脸哭着奔出诊所,绕过无忧潭上庙寺去了,边哭边嘶哑着喉咙喊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啊。
同样,谁也不清楚樊医生与净了如何相对。
很迟很迟,樊医生才下庙寺。已经是黑夜,樊医生下庙寺,谁也没看见。但我们庙村的,都听见,她没有回家,而是去小昭家,也不进小昭家门。很可能是老才子张不许她进屋。
是啊,我们都听见了。
樊医生站在小昭房屋窗户边,哭着声腔说,小昭,我对不起你,你相信吗?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哪怕我们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可还是只有老天才心知肚明。我错了,伤害了你、张子恒、还有老才子张……我对不起你们,给你们跪下了。
我说过,我们孤岛房屋特殊,建造房屋都要先筑一个高台再起屋。哪家说话,声音大点,周围都听得见。樊医生请小昭原谅的话,还是发自肺腑的哭腔,我们不想听见都太难。
那夜,我们很迟才睡觉。全都竖起耳朵听老才子张那里的动静。我们一直陪着下跪的樊医生。我被母亲赶着上了床,却根本无法入睡,大开着窗户,侧耳倾听。
庙村的夜晚太静了,又太闹了。无忧潭里的鱼游水响声,时令动物的呼吸眠声,还有庄稼拔节声,混合着我们庙村人极力屏住却又无法屏住的气息,化成一波一波的浪花袭来。
我不住地张嘴打哈欠。混合声响闹腾成来回颠簸的摇床。我跟着摇摆,睡意浓烈,但我极力抵御,我感觉自己站在睡与醒的边缘,左右摇晃。迷糊中,又被一种意识牵引到一个地方。正是老才子张的家。我看见老才子张弓着腰身开门,探出脑袋,先是要樊医生回家。樊医生不肯,跪着只是哭泣。老才子张缩回脑袋,关上大门。接着,又打开大门,老才子张走了出来,说道,村野之妇,碎言琐语,伤人害己啊,罢,我无所谓受伤也不谈原谅,你请求她原谅即可。老才子张翘起右手食指,指向小昭的房屋。
小昭的窗户突然开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樊医生,你走吧,伤人伤到不知,才是大伤。啪哒,窗户关上了。
天地突然死寂。只有明晃晃的月亮,哗哗地无声流泻,一地白霜。许久,老才子张一声长叹,幽微绵长。而后,伸出右手摇晃示意,要樊医生离开。樊医生还是不动身。他无限伤心地说道,是我口无择言啊,我中伤了她,我没看见,怎么就断定她出轨呢?
接着,声音再次静默,白霜凝固。大片的静默在黑暗中漫漶而来淹没我,我一下跌入深沉的睡眠中。
第二天我从母亲口中得知,我迷糊的梦境居然就是现实。我捂住了胸口,说,这么神?
我父亲也在家,他哈哈笑着说,你呀,小小年纪,心思灵透……咳,根本就没睡着,起码耳朵没睡,但眼睛闭上了,这样你耳朵把你听见的传到模糊意识中,梦境就与现实结合了。说罢,父亲摇摇头,满是怜惜地看着我,又晃动脑袋。他在点头,我的父亲在点头。我垂下了眼睑,眼眶不禁湿润。但我不希望父亲看见我流泪,假装打了哈欠,手指按在眼眶上,嘴巴嘟哝,难怪……
原来是这样。老才子张伤害了小昭,说她出轨了,这才是小昭不理睬他当他死了的原因。
多么复杂啊。老才子张说小昭出轨——他在为自己开脱,还是其它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