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乾坤不愿意跟小芥走。小芥奇怪地问:还有心情在学校?
代乾坤哼了声,说,你不就是问,我在学校不觉得丢人吗?不丢人。我就是要在学校晃来晃去,告诉他们,特别是校长,我爸爸代雄吊死了,他是以死拒绝和解,不是自取其辱,不是丢人的事情。小芥的心莫名地颤抖了下,眼眶发热,她极力忍住,送代乾坤回校。然后,转身回家。
放好行李,洗了把脸,小躺一会儿,混沌的脑神经丝毫没有安静,反而清晰生动地跳跃。
小芥索性起床,出门去看姐姐孙茵。
孙茵家居然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母亲说,他们今天去找区委书记,难道上午没有见到,拖延到下午,直至现在?还是……出现了意外?
小芥心急火燎地拨响母亲手机。慢长的民乐《茉莉花》后,是懒洋洋的“您拔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令人厌烦。再拨,还是没有接听。
拨父亲电话。通了,原来他们在殡仪馆。
孙茵大惊,问,准备马上火化?
不是马上。再不济,先拖这里来,死者安身嘛。
“不济”两个字犹如冰雪突降,袭身而来,小芥挂了手机,浑身冷飕飕地,发现,外面飘零起小雨,紧了紧身子,又朝殡仪馆扑去。
哭泣、丧歌,还有零星的鞭炮,在昏黄的烛光中,站不住脚跟似地,四处飘摇。凉寒的雨点掺和其中,淅淅沥沥,把这段时空肢解得支离破碎。
小芥握住姐姐孙茵的手。孙茵的手冰冷,脸庞苍白,却干净,看不出风雨袭击的后遗症。但孙茵整个身体,毫无疑问地在这个时空破朽。眼神空洞,嘴唇干枯,连握在小芥手中的双手,也是散的,碎的。小芥不敢用力,生怕把它们碎成粉末。
小芥俯在姐姐耳边,呢喃了一些话。告诉孙茵,她去看了乾坤,他在学校,状态还可以,这些天,她的任务就是看好乾坤。
乾坤?孙茵梦游般地醒来,喊了声。盯着小芥嘴唇。小芥重复了遍刚才的话,孙茵哦了声,又破朽不堪。
孙茵母亲端一杯热牛奶递给孙茵。小芥把座位让给孙茵母亲,拉自己母亲一边,询问上午他们找书记的情况。
还可以。母亲点头说,书记当即就去你姐姐家,看了你姐夫自杀的卫生间,发现,卫生间居然还是裸墙,墙顶的水管凸出,而绳子还绾上面……母亲有些哽咽,停顿下,又说,书记还算有良心,连说愧疚,没有关心好百姓……
就这些话?
母亲吸了下鼻子,说,他答应了,在他能力范围里补偿。
小芥想起代乾坤硬气的“道歉说”,冷着鼻子嗤一声,说,补偿?凡事都用钱来补洞,难怪不足以警醒,他们应该道歉问责。
唉哟,这还不是过个嘴瘾。涉及到的当事人,几乎都上调走了。
学校那边呢?
校长来了,也道歉了,我们没理他……谁晓得他心里是真愧疚还是假愧疚?不过,话分两头说,人家无非就是口头打压了下,当初你姐夫被下调到学校,安排是工会主席职务,说穿了就是闲职,他却嚷着说要发挥工会监督力量,查学校食堂的账查学校商店的账还有印刷厂的账,当然惹得那个校长记恨他,过了几年换届,校长搞选举,据说校长早就背地里统一了思想。你姐夫第一次与那个女的是一样票数,再选,那女的票数多出,你姐夫被选掉——只能说,校长安排居心叵测,却抓不了证据,有什么办法?
小芥的心堵得慌慌,干瞪眼,皱皱眉头,却无话。
母亲继续说,说到底,你姐夫啊,关键一步,被组织部安排到学校那一步,是大错,他呢,根本就不能答应……我说啊,你姐夫那个性格确实不好,写什么诗歌,口无遮拦,这看不惯那看不惯,弄得像一个异类,咳,就是处处树敌——你以后要吸取教训,所有的悲剧都是个人性格悲剧。唉,惨啊。
小芥鼓起嘴巴。母亲又问,诗歌会提前回来,跟人招呼没有——又转口说,回来也好,晃个身,别跟人瞎起哄,你姐夫就是诗歌害了。
我的妈,你以为现在的诗歌,真的就是姐夫嘴巴和笔下的诗歌?南辕北辙嘛。不过,话说回来,即使路向一致,又怎么样?小芥不喜欢姐夫的诗歌,也不喜欢诗歌会上看见的诗歌和诗人。诗歌害人说,要小芥瞠目结舌。
母亲看小芥一副摸头不是脑的模样,摆手说,罢,姑娘家,搞好工作,找对对象,才是正事,偶尔闲心,写一两首诗歌,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不深不浅,晃着脸面活着,多好。
这是肺腑之言,也是经世真理。小芥不是不懂,身边到处是活生生的例子,比如,单美女。可是——小芥心想,那算不了多难,不是我想不到,无论如何,我只是做不到。于是,扬扬手,示意母亲别废话了。
母亲摇摇头,看见有客人拎着花圈来,忙着招呼来客去了。
奶奶袖着手,坐在一旁,远远地看着灵堂,又似乎没有看。小芥第一次发现,奶奶真的是老得弱不经风了。她端杯热茶迎上去,递给奶奶。奶奶一把握住小芥的手,嘟哝道,这天气往后是越来越寒了,咳,你们都得好好照顾自己。说着,眼睛滑向姐姐孙茵,不无担忧地说道:孙茵以后怎么办啊?不能住她那房屋了。
小芥猛然醒悟,那个房屋于孙茵和代乾坤都是胸口的锥子。往后,哪怕就是现在,哪里是庇身之所?分明就是铁锥遍布,行之处之,步步皆伤。
马上挪窝,马上——奶奶放下双手,手脚恢复了利索,找两个儿子下命令去了。走几步,又回头吩咐:小芥,乾坤你这些天要多担待些。
放心,这些天,乾坤吃住都在我那里。小芥转身离开殡仪馆。乾坤吃晚饭时间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