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严密搜查过我房间的,他找到那个名叫麒麟的男人的地址,郑重地写出一封信,说我朱吟已经订婚,警告他不要与我联系。我曾经收到麒麟这个男人热情洋溢的信笺,他反复询问我所在这个岛,在水中央的模样,他问我:你怎么不喜欢它呢?你不喜欢却多次描述它,实质是大喜。我回过一两封信,关于岛关于喜恶。他不信,要来看。这是他的事情。他把受到的警告转告给我,我无动于衷。
新春很快来了。1998年是个很特殊的年份,春天来得早,春节时,阳光明媚得晃眼,岛上的油菜花过早地抽出黄色的花蕾,而一场桃花雪又恢复料峭春寒。粉末般的雪花,星星点点地洒满大地,却铺陈不了完整,反而点缀出荒凉。
一个叫金的男人,瘸着右腿,敲开我们家门。正是中饭时间,他搓着双手,踱进房间,喊我母亲婶子好。
他的称呼要我脸红。沟壑般的皱纹在他脸上刻下的年轮痕迹,足以显示他并不比我母亲小,金介绍他曾经的岳父,与父亲是沾着远亲的同辈人,婶子和大爹的称呼,因为证据确凿而冠冕堂皇。母亲为金奉上热茶,去厨房忙碌。
金为打破冷漠,找话跟我说,一个男人在医院门房前,被大爹拦住了,看样子,大爹很烦那个人,抓着他的衣领要他滚。
对于闲话最好不要搭嘴,我继续沉默。我厌烦那些中午来家吃饭喝酒的人,他们的喧扰肯定又会流产我中午的睡眠。
吟吟,那个男人说是找你的。
我跳起来,看着金。
金笑了,燃起一支烟,继续说,大爹烦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他脸皮够厚的……跑医院来烦人,估计大爹赶走了他。
父亲回来了。金瘸着腿子迎上去,喊大爹,讨好地说,这小事不要你出面,我可以帮你摆平。父亲摆手。母亲端菜上桌,父亲拿酒招呼金入座。
金推辞一番,还是坐在上席,客人的位置,正对着防盗门。金很有酒量,两三杯酒干后,他拍父亲肩膀,一口一声大爹,说父亲是岛上最有声望的人,是华佗再世,岛上的乡邻可以不买任何人的账,但必须买父亲的账……父亲满脸陀红,眼梢眉角都是笑,不断与金碰杯。辛辣的酒味在房间萦绕、漫溢。
大爹,我也不是凡人,你看我这腿。金伸长他的瘸腿,用手拍打,继续说,这是证据啊,我没有白活,在战场上拼命……父亲与母亲不断点头,说金是英雄。金一声长叹,收回他的瘸腿,仰起脖子吞下一杯酒,双手抱成拳,朝父母表达感谢之情,接着,站起来,郑重请求父亲帮助他。
金是来求父亲的,求父亲给他安排医院门房差事。去年他所在的棉花公司已经解体,而他的妻子在公司解体前跟人跑了,留下金和一个读高中的孩子。
要生活啊,不是为自己,为孩子……金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算不了什么大事。
父亲挥挥手,拉金坐下喝酒,似乎马上就能帮助金实现愿望。他们推杯换盏,酒桌上氤氲着快意和满足。沾酒后的金话语特别多,滔滔不绝,他沉浸在缅怀中。十多年前的那场边境战争一次次被金摆放桌面,他的肉搏进攻他曾经以热血铸就的青春和梦想,金还提到了他收到的后方寄来的慰问信,说是湖南益阳的一个女高中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岳莎莎,称呼金是时代楷模是国家功臣……兴奋中的金唾沫飞溅、眉飞色舞。
我不时横他一眼,金无动于衷。他活在过去的时光中,在缅怀中重新点燃激情,照亮他现在的几乎算得上不堪入目的生活,可是这种照亮又有什么用呢?无法解决,反而被映衬得一无是处。我心中涌起厌恶,放下饭碗,离开了酒气熏天的饭桌,这是一个可怜的太不识相的人,无知的人。
那一天,金喝得醉态惺忪,父亲双腿打软,母亲担心金出事情,安排金在客厅沙发上休息。父亲也在家休息了一个下午。
金隔三岔五地在父母中午下班时间而来。我下班回家,看见金的蓬头垢面的摩托车,歪倒在楼梯口,横亘我放自行车的路。我气恼又无奈。多么不识相啊,缺乏为人处事最基本的清明。我忍不住用脚踢。
一个周末傍晚,金嘟嘟地骑着摩托车又来了,是与父亲一起进的屋。金满脸喜色,不住地朝我笑。我视而不见。金趁父亲不在客厅,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吟吟,那个家伙再也不敢来搅扰你了。我大惊失色,问他什么意思。金喜形于色地说,那个家伙,越被赶越来劲,又来了岛上,嘿,刚到医院门口,就被我遇见了,我帮大爹请那个人走了一趟。
是的,那个名叫麒麟的男人说今天要来岛上。金与父亲做了什么?
看着我愤怒的眼神,金赶紧摆手,说,放心,只是吓了吓他,他再也不会来了。
父亲正好来到客厅,长叹一声,要我好自为之,说女孩子家的名声最紧。我嘴唇嗫嚅了几次,也没吐出一句话来,转身推自己房间门,在迈脚的刹那,又回头对金说,以后,你不要来我们家了,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的,丢人现眼。
砰——房门重重地挎上。但父亲的咆哮还是刺疼我耳膜:说话尽带刺,没有家教,你知道金是什么人?不是他当年扛枪杀敌流血,你能够安心坐教室……
外面星星点点的雪早停了,又是晦暗,在天光散尽的傍晚,沉入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