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岛上算得上有名气,他精湛的医术救了许多人的命。连他自己也说,一把刀就是我,不单在岛上独一,就是在对面的城市也无二。他这话包含着沾沾自喜,还透露出一丝狂妄。而自喜加上狂妄就是——当我大学毕业,经过种种努力仍然被分配回岛上一所学校工作后,我把以前对父亲的不满,渐渐升级为怨愤——幼稚无知。
父亲是岛上医院领导副职,但他骄傲,他说,医院就是业务部门,我这个业务院长,靠技术吃饭,我说的话算得了数。
我懒得理睬他,他以为他是什么?我不过想转行政法队伍,他说,你学的师范专业,丢了这个转行其它,无异于舍本求末。好吧,就当个教书匠,不过,我想留在对面的城市,他还是拒绝去找谁谁,他说,都是教书,哪里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有人的感受。是啊,我总觉得这个岛逼仄了些,真的不喜欢,就当我求你了。父亲总算答应,说,去谁谁的办公室了,谁谁已答应。答应是答应,就是不见落实,我苦苦哀求他:去下谁谁的家吧,父亲拗不过,带我真去谁谁的家,我提了这岛上乡人送给父亲的茶叶,想掏钱再加上一条烟,他骂我奴颜媚骨,硬是拦住了我,也拦住了我留在对面城市的路径。
你的话算不了数。我忍不住咕哝,他很生气,掏出手绢捏住鼻子(他有浓重的鼻炎),瞪大眼睛盯着我。我拔腿就走,否则,他会勃然大怒,赶我走,而当时我住在父母家中。
想必是落寞才写作的,那年,1997年,我刚刚大学毕业,频频见报的副刊文章竟让我收获了如同父亲一样的名气,而年底时,我在省级文学刊物发表的小说让我落寞的心灵陡增安慰和坦然。对于我的顶嘴,他有些充耳不闻了。偶尔,趁我不在家时,偷偷地翻看我书桌上的手稿,还有我保存的所有发表的文章。有一次,我刚好进客厅,他从我房间出来,低着头,如同做错事情的小学生,不住搓手。我不想他看见我的文字,跑进房间,重重地带上房门,把桌上的手稿与书刊重新放进抽屉,再锁上。
岛上的冬天总是阴霾,浓厚的雾气如同铅块压迫在头顶,沉重、凉湿,经久不息,四围的冷风毫无顾忌地奔跑,呼啸出响哨,冷风长出凌厉的爪牙,在岛上横行。雪就落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长长的绒毛,在晦涩的空气中,污秽而洋洋自得地落下,房屋、草地、庄稼和原野,慢慢被雪覆盖。
那时的岛凝固成一座冰山耸立在长江中心,它的静谧与孤绝不动声色又肆无忌惮地弥漫。
一个人乘船来到岛上,他按照从报社打听来的地址寻来。雪花还在飞舞,不过,固执的雪花已经洗刷了天空的晦涩。粉白的世界中,雪纯净了曾经打量的眼神,它的污秽已经成为历史。那个人披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头发染霜,眉梢与衣领支棱着雪层。当他在医院门前跺脚,用手套拍打头发、衣服时,我正推着自行车经过。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拦住一个过路人询问,认识朱吟这个人吗?
朱吟,那……刚刚……哦,这是她父亲。路人刚指向我背影的指头又转向正经过医院门房的父亲。
听到朱吟这两个字,回头,看见沐浴在大雪中的男人。我陡然想起一再收到的信笺,一个名叫麒麟的人,诧异我笔下的岛以及岛上散漫而灰尘仆仆的时光,屡次要求,希望来岛上看看,看看一个名叫朱吟的女孩子。
是他。
我脚步没有停下来,走进宿舍楼。抖抖肩膀,雪花落地,那一刻,我想起栖息在枝头的大鸟,扇动翅膀,裹紧身体,埋首一场睡眠。
立于窗前,我再次看见雪花的污秽,手帕般的雪花浸淫了岛上的灰尘与雾霭,隔着茶色玻璃缓缓坠落,前仆后继,向下奔赴,积雪落定,苍渺弥漫。
很久,防盗门响起钥匙开门的叮当声,我马上退坐沙发一隅,捧起一本书。
父亲怒气冲冲地进屋。防盗门关上的声音钝重,在我耳际来回弹跳。他站在我面前,我没有抬头,仍然感受到他即将迸发的怒火。
你还要不要脸?
他的话多么莫名其妙啊。我的血呼啦着朝上奔涌,腾地站起来,好半天,才屏息住怒火,郑重地说,污蔑。
污蔑?父亲伸出的手指头,微微颤抖——现在满医院的人都知道,一个有妇之夫来找你,一把刀的女儿与有妇之夫缠上了。
脑袋里飞满了马蜂,我狠狠地摔下书本,颤抖着声调,说,你以为你是什么?都是屁话。
父亲瞪大双眼。我管不了嘴巴,继续泄愤:简直混帐。父亲扬起巴掌,身体跟着颤抖,脸色绯红如同醉汉。我马上转身,想溜。父亲一把抓住我胳膊,手指头戳到我鼻尖上,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我警告你,要是与那个男人再有往来,我打断你的腿。
马蜂嗡嗡地炸开窟窿,在心胸,在脑袋,在神经游离的每一处身体。我奋力挣脱,眼泪纷披,哑着嗓门说,你管好你自己没有,与麻醉师整天黏糊不清,好意思说我?
父亲再次上前想抓我,我朝后跳,跳到自己房门前,又丢出一句话,我就是要与他交往,你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