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后第一个周末,小芥和单美馨又一起来到“姐姐,稍息”茶楼,参加木诗人主编的杂志年度诗歌大奖颁奖会。
单美女一身打扮,不亚于在国际电影节走红地毯的明星,煞是惹人注目。行将处,男男女女都伸出双手,与之拥抱。单美女呢?身体轻轻贴上,不多不少的笑容和恰倒好处的声音,将礼数控制在亲切以内。
恭喜哈,单美女。披发诗人从旁侧伸开双臂围来。单美馨迎上,甜蜜地感谢。披发诗人拢拢头发,哈哈地爽朗大笑,不住点头,眼色扫过小芥,说,为文就是为人啊,单美女真是不错,关照后学也是我们的责任。
小芥放慢脚步,落在后面,自顾自地玩着看着。可单美女却不放过她,不时偏头招手:嗨,小芥,跟上。
真屌。小芥不无嘲讽地翘起嘴角,无声地回应单美女热情的召唤,你走你的,喊我干嘛?以为我是你的跟班啊。
木诗人擦身而过时,突然掉转脑袋,眼神与小芥对在一起。
木诗人好。小芥主动地伸出右手,与木诗人握手致意。怎么说呢,又不是不认识,相见不如碰面,再加上自己年少,主动问好,也是礼貌。
小芥——好久不见,越发美丽动人了。木诗人打着哈哈说道,小女孩子,很偷懒啊,上次笔会稿件,就差你的,回去补上,我照发不误,怎么样?
木诗人这话让小芥生出一丝温暖,笑说:呀,感谢木诗人美意,我可是蠢人一个,参加笔会,混混日子罢了。
哈哈,有名堂的日子也不好混,单美馨到底比你大,感受比你深刻,小芥要多多学习呢。
小芥嘻一声,说,单美女啊,拿个诗歌奖,可谓脚下生云梯,提拔到文联作协当领导去,我送恭贺呗。
你眼力不差嘛,小芥,加油。木诗人哈哈着,被后面涌上来的年轻诗人簇拥到前面去了。
无事的小芥又走到后面的江水边。深冬的江水,清秀文静。但身着白衣的尤莎莉,划动火红的小皮艇,摇荡出轻快和缤纷。
皮艇仍然先是逆流而上,在晶亮的水波中披荆斩棘,哗啦地拨响幽深静谧的山水。那个逐渐剩下白色斑点的女子,曾经多么令人羡慕。可是,此时的小芥,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望望对面的青山,又去望被青山截断的水流,还有水流上面的天际。它们就在四围,吐纳着天然之气,充沛每一具走进的肉身,再排泄出肉身在尘世积垢的倦怠与伤痛。小芥不得不承认,这块地盘,确实是散心的好地方。
小芥坐在树下的凳子上。忍不住掏出手机,给姐姐孙茵发出短信问好。姐姐孙茵回复很快,问小芥在哪里,怎么想起了姐姐?
我在一个名叫“姐姐,稍息”的茶楼这个地方,参加一个诗会,看见尤莎莉,就想起了姐姐。
手机沉寂下去。很久,孙茵才回复,不过,不是短信,而是电话:小芥,那个尤莎莉,她给我道歉了,说对不起代雄。
你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吗?
我不知道,但无论真的假的,他们必须说出来,说出来了,我就相信,不说,我就不能停止。
那两个呢?他们回复你的短信了吗?
没有。我有办法,我会在旧历年的最后一天,换个号码拨响他们的手机——小芥急切地打断,他们肯定还是不会接的。
不接?反正他们会回老家团年的,我找上门去……
手机里,姐姐的声音沙哑疲倦,还带着一股绝望的哭腔,越过薄薄的屏幕,鼓噪着小芥耳朵,再从小芥耳腔一路跌落到心脏,钝钝地弹跳。小芥的心就疼了。她喊道:姐姐,算了吧。
不算。孙茵果断地答道,结束了通话。小芥握着手机,一颗心还在突突地跳跃。
嗖……嗖……耳边传来皮艇冲击水面的声响。顺流而下的皮艇载着尤莎莉,快感十足,且优雅洒脱,给观者留下惊鸿一瞥的回味空间。皮艇朝着小芥所在的岸边划来。
嗨,小美女,又见面了,上来一试?仰着脸庞的尤莎莉又在媚惑小芥。
小芥笑笑,没出声。只是定着眼神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女人。快乐着,享受自然和生活的女人。而姐姐孙茵沙哑绝望的声腔,在她心尖上狠狠地划过。小芥忍不住喊道:尤莎莉,其实,你心里一点也不快活。
尤莎莉的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撮在抿起的嘴边,打出一个响亮清脆的呼哨,划动皮艇,皮艇绝水而去。
小芥转过了身。
晚上,年度诗歌大奖颁奖会上,尤莎莉老总打扮得优雅而尊贵,她在热烈的掌声中亲自上台给单美馨颁奖,镁光灯从各个角度留下她们笑容可掬的瞬间。小芥心中怪怪地想到,这空阔又寂寞的世界,真他妈地说不清白,眼前的两个女人,都与诗歌粘着,一起干掉了代雄,却浑然不知。
她忍不住在一张纸张上写下一首诗歌,是给代雄蒙难的诗歌:
我生活的空间窄小,却谎言遍布。肉林酒池的一日三餐,养育夜晚这个不知羞耻的爬行蠹虫。他们开会、决策、表彰却背后勾搭,中饱私囊挖掘经济的土质,填充脂粉、掠夺还有荒淫无耻,偷换岩层和石头。灰尘蒙面的日子里,我以诗洗脸以求亲眼一见,被人类学删除的断代史的来临。
小芥折叠好。看见尤莎莉正雍容华贵地走下台,小芥迎上去,递上纸条。边走边看纸条的尤莎莉突然停止脚步,脸色大变,眼睛转向后面的小芥。小芥再次迎上前,说道:我是孙茵的妹妹。
这次,小芥亲自听见她的道歉:对不起,我请求你们原谅我年轻时的幼稚无知。两行热泪顺着她满是脂粉的脸颊滚落。
小芥转身给姐姐发出短信:她哭了,要我们原谅她。姐姐你原谅吧,的确正如你所说,他们害怕。
姐姐回复了两个标点,一个句号一个逗号。小芥马上明白,姐姐孙茵给尤莎莉的是句号,而逗号,是给另外两个人的。
随后,是诗歌朗诵会。小芥一直坐着听。听着听着,心中一阵波浪涌动。她不请主动上台,盯着空中隐形闪烁的分行句子,清晰而完整地念出:
总是到了天黑以后,那片乌云压来,我在渴望光亮时,诗歌你才姗姗迟来。我不得已切割黄金的睡眠,与你兑换。那些浸泡了夜色的词句,从此动荡不安。黑暗模糊了尊严,我宁愿与你面目不一。你的轻盈和自由,聚焦于优渥、镁光灯下的奖台。
一路油滑为浅薄的唱和。无法凭吊和寄予的江湖人生,泡沫般衍生的屈辱、愤怒、悲剧及悲剧后面的荒凉,曾经拧成脖子上的绳索,引导一首从夜晚诞生的诗歌,向上索光,而无法成仁。一个人倚窗于黑夜,放声抛泪。我不是在哭泣,是反叛一首诗,洗劫这万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