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诗会,我意外碰到同同。她来干什么?
诗友老痞碰碰我肩膀,说,她来给我们出钱,没有她,我们开什么诗会?我想起来了,同同是搞文化策划的生意人。诗会要的不是写诗歌懂诗歌的人,而是同同之类的有经济实力的老板。她才是中心,诗会上酒席上。同同似乎推翻我以前见到她的表现,她稳重得体,虽然时不时流露出有产阶级的优越,但完全没有以前留给我的小女人做派。她称呼我“哥”,恰倒好处地显示我们的亲密。
老痞拉我一边,再三嘱咐,要我套牢这个女人,不然他愿一试。喝酒碰杯时,老痞又言,其实,没意思的,很快你就会厌倦,因为转来转去,转到头却发现你转到的竟然就是曾经抛弃的东西。老痞和我同时仰脖,再同时碰杯再仰脖,舌头凝固在我们口腔里。老痞啪地摔了酒杯,我跟着摔了碗和筷子。然后,我们抱在一起,老痞的口水流在我肩膀上,但这次他的话肯定没有口水:就这样,哈,我们爷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顺了自然——
同同喊道:哥,少喝点,你快醉了。
我瞪眼,舌头打搅斥道:瞎,瞎扯。我肩膀上的老痞突然来劲,一把推出我,喊道:接住这个醉鬼,他醉了就到处写情诗。说着,我被推出,倒在同同张开的双臂中。
许多天以后,我接到老痞的电话,他问我和同同的关系进展如何。
我骂道,痞子就是痞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过誉了。我远不够痞子级别,目前在进修中,估计再混三五年诗歌后可能有望,倒是你本年度会直接晋级痞子大师级。
疯了。
没疯,此言有根有据,上次在清江你喝醉的那晚,同同给大家敬酒时,夸你诗歌一流不是二流,预言本年度你搞个正规的诗歌大奖不成问题。
恭喜恭喜,苟富贵莫相忘哈。他妈地这世道,都在乳沟里发展得道,痞子的道,得首先装逼。
我挂断老痞的电话。要不,他后面的话会无法收场。我本不置可否,说穿了,我和老痞虽不至相同,却非不同道者。只不过我没时间听他的牢骚和痛斥。
母亲又跑来告状了,说父亲丢人现眼到家了,在小区里趁着上下班人群涌动的时间搞他的疯子舞,现在她出门就被各种眼神包围,好象她也成了异类疯子。母亲说了几遍“疯子”,我忍不住了,纠正,他没有疯。
没有疯?你回去劝他举止注意些,里外围着他参观,难道他是珍稀动物不成?还是耍人笑的猴子?
同同也电话我几次,说在公园,在商场某个转角处,在她公司附近的某个林荫场所,均看见父亲在跳舞。同同说“跳舞”这个词,犹豫逡巡,显然斟酌了好久,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才最终用上“跳舞”。
父亲的言语表示他很正常,只不过沉浸在他的怪异举动中,有什么大惊小怪地。我很不以为然。
同同又找到我的家来,顺带一个花篮。花篮里,百合挤挤挨挨地,盛开的花瓣溢出,抛洒出浓郁的香味。她捧着花篮,放在我书桌上。看见我刚刚完成的诗歌,夸奖我写的好。我奇怪了,问,好在哪里?
同同哦了声,却指着百合花篮回答,百合又好在哪里?但我觉得只有它才能表达我想要说的,它就好了。我的确不懂诗歌,可我发现,我现在需要诗歌。她的回答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她夸奖的好,意思也明显,不过是她需要什么就喜欢什么,从而选择……诗歌进而写诗的人。可诗歌,对于她和老痞之流,毕竟是水和油的区别。她玩诗还是借此粉饰?
我一把揉烂刚打印出的诗歌稿,扔进垃圾桶。骂了句:狗屁。
同同变了脸色,眼神转向桌子上的百合花。我本来打算扔掉花篮,至少要转移下地方,那浓郁的香味我受不了,但最终忍住没有动手。
于是,我谈起父亲。同同以谈论父亲之名找我,我何不为父亲正名?我父亲他很正常。同同显然不同意我的辩解,说,在公共场合不避耳目做出异于公众的举动,并把举动经常化,肯定是异常,至少也提示出,思维走入边缘的信号。我陷入了沉默。同同继续说,幸好姑父还没有走火入魔,还有挽救的可能。
挽救?
是的,我们要趁早带姑父去医院检查。
母亲提出带父亲检查的建议,马上遭到父亲反对。父亲反应激烈,而且伸手推倒母亲在地。母亲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同同电话告知:姑父不配合,伸手打了姑姑。
我火燎燎地赶到父母家,只看见母亲坐在地上淌泪。父亲不见了。
父亲没病,送他检查什么?我本来想说,却无法出口,只好搀扶起母亲。母亲虚弱着声音说,不要管我,把你父亲找回来。
他喜欢在外面——跳舞,就由着他去吧,反正又没有妨碍谁。
你真不了解你父亲啊,这次惹恼了他,我怕他跑远了。
我不禁一愣,随即拔腿就走。
路上,老痞来电告知,全国以屈原命名的诗歌大奖即将揭晓,你这痞师要杀出来了。
乱扯屁话。我对着手机呸了声,掐断通话。
但老痞的短信飞速而至:痞师,昨天在省城笔会,遇到终评评委,还有同同,同同是这次诗歌赛的大东家啊,你就顺着乳沟掘道道吧。
这个老痞。看着短信我摇摇头,心中却无名地滋生兴奋出来。但懒得回复老痞,我正在奉继母之命找父亲呢。若真像母亲所说,父亲跑了,这个说自己受够父亲的气的继母,丢手不管,到头只能苦煞了我。
哪里有父亲?
父亲在哪里?溜达完凡是能够看见父亲的大小场所后,给母亲打电话询问——父亲回家没有?
没有。母亲简单干脆地答复,啪地挂断了电话。她的确比我了解父亲,父亲这次彻底被激怒,真的离家出走了。
两天过去,问遍所有亲朋好友,父亲还是没有下落。我顿感不妙,去电视台和报社挂出寻人启事,许诺重金奖赏发现者。
母亲遽然老去,头发白了不少。她每天至少三遍电话询问:有你父亲的消息吗?
没有。
我这把老骨头可是丢尽了脸面,你父亲从你妹妹那里回来后,就和我对着干,现在又跑了,闹得熟人皆知,别人哪里知道情况呢?还不是以为我霸道逼走了他……母亲的哭腔里满是愤懑和委屈,仿佛此时她正在遭受不公正的审判。
我无言。同同电话我时,我趁机建议:你姑姑情绪很坏,有时间你去开导开导。同同欣然允诺。
我给自己找来了麻烦。母亲在同同开导她时,电话我回家坐坐。我推辞,工作忙,不便,要赶材料等等。母亲总有办法,“同同在这里呢,过来吧,我们一起说说话”,母亲打出同同这张主牌。我一回可以不去,可第二第三回我总得去。否则,当着同同的面驳同同的面子,我似乎做不到,现在也没有这个打算。
东扯西拉地,说着说着,母亲就一左一右地拉起我和同同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以伤感而无限憧憬的语调说:多么好,要是你父亲不变,我们老少在一起,乐融融地,几多好——说着,母亲眼角渗出浑浊的液体。我趁机抽出自己的手,站起来去卫生间。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同同劝慰的柔声传来:姑妈,别伤心了,姑父肯定没有走远,说不准——说不准什么情况?我拉开卫生间房门,走到她们身边。
……说不准他就在某个地方躲着,看我们后悔了,姑父说不准也就回家了。
是啊,同同说的有道理。我赶紧附和。母亲眼神望着客厅某处,好象那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吸引着她,而这个特别的东西于她又陌生了些,她只好呆呆望着。
姑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姑父这个样子——我们,别人都看在眼底,怎么能够怪你呢?哥,你说是不是?
是什么?父亲什么样子,他正常得很。我心中如此回答,但终究只是默然一笑。
嗯,你刚才分析得有道理,我们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来分析你姑父,很有可能他就在我们附近,躲起来了,先吓我们,要我们后悔,然后得意洋洋地回家,再由着他疯去——我能由着他吗?但凡你父亲回来,我们必须马上采取措施送他去检查治疗。母亲说着说着,把身子对向了我,严厉的眼神钉子般钉在我眼睛上。
她们的分析令人气愤,到底是把父亲当成精神失常的人了。父亲就是被她们的奇怪认识弄烦了才离家出走,现在,人都不晓得在哪里,甚至死活也是未知数——想到这里,我气都打不住了。同同立马捕捉到我神情的变化,扑闪着大眼睛看我,说道:哥,你不急,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颓丧就坐。母亲再次一左一右地拉起我们的手,说,你们,真是心有灵犀啊,嗨,这倒是件喜事。
父亲始终没有露面,也没有丁点消息。已经进入夏天,老痞却来电告知,说他今天上午在清江古城溜达时,看见一个乞丐,浑身脏兮兮地,他却令人驻足,因为他的左右手心摊开,掌心中竟然站着一对大鸟,大鸟跟着老头跳舞,我仔细看了,那老头像你的父亲——不过,也不能确定,毕竟我还是几年前跟着你去你父母家吃饭见过他一面。
那你为什么不上前问问?你应该喊他,马上喊住他。我着急地说道,仿佛稍有迟疑,时机将逝,我只能迫不及待地提醒。
我是想喊的,可老头和那鸟简直天配,舞得行云流水,我不忍心中途打断,结果……嗨,我电话响了,等我接完电话,发现老头和鸟……不见了。
你这个半吊子……我气愤得恨不能跑到老痞身边,揪他的耳朵,捶他妈地一拳。
痞师,我今天不走了,守他三五天,保证给你好消息。
保证你个头。我啪地摁断通话。他那德行,说过的话等于放掉的屁,不如自己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