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同从我母亲那里得到我去清江古城的消息,马上告知,你只能在清江古城待上一天,后天必须到省城黄鹤楼参加本年度诗歌颁奖会,你作为特等奖得主,不能缺席。
我还没有说话。同同的声音又传来:你放心好了,我姑姑跟你一起去清江古城,或者,就要姑姑一个人去,怎么样?
不,还是我去吧。
姑姑的心情……她要去总不能拦她,不如你们一起去,一天后你直接赶去黄鹤楼,姑姑在古城守几天,不正好?
同同的声音在手机里沙沙做响,略显出疲惫,却毫无无力感。这个女人,在短暂的两个月的时间里,把依顺完美地过渡到颐指气使,你却无话可说。我看着手机屏幕显示出“结束通话”几个字,脑海一片混沌,上十秒后,才呼出一口长气。
母亲跟着我来到清江古城。她没想到古城那么大,而老痞究竟在哪里见到与父亲相似的人,他始终语焉不详。母亲果断地建议,我们分开去寻,谁寻到了再联系。
此时,已是中午,古城上空的太阳圆球般地挂在我们头顶上,在街道和建筑上贴出明晃晃的镜片。我一路看来的眼睛发花发虚。兜转近一个时辰后,我和母亲竟然在古城清江边遇到了。母亲哎哎叹气,只说,你父亲是娇生惯养的人,不会在正午吃饭小憩时分来搞花板样的,我们转下去也是白搭。说着,从提袋里掏出小扇子扇风。看来她做了充分准备。
我建议,先去吃饭,黄昏时分再来溜达。
找了一家餐馆就坐,等待上菜的空隙。母亲又跑出去,询问:你们谁看见,手托着鸟儿跳舞的老头子?
没有人回答。
母亲抓住一个长相干净的老太太的手,再问:您老精神好啊,早上经常锻炼吧。老太太咧嘴笑了,手指着前面的清江回答:每天早晚都在这古城溜达几遍,爽气得很。
那是,您老可看见一个疯老头子,双手举着白鸟跳舞吗?
老太太的笑容迅疾瘪了下去,坚定地摇头后,转过她单薄的身体。
饭毕,母亲以坚韧的毅力,依次询问开着店铺的商家和摊贩,但没有一个人说看见。母亲生气了,在眉心拧起坚硬的绳索,朝着我一鞭一鞭打来:你那个朋友是不是神经病?他说的那个像你父亲的人,这里的人都没看见,他骗我们来这里什么意思?
不急,我再打电话问问。我慌忙拨响老痞的电话。电话里的音乐此起彼伏,却始终无人接听。母亲更气了,一口咬定,那个神经病痞子是在寻开心。我心中苦涩不已。老痞再痞,机德还是好的,他不接电话,只能说明他中午醉了,此时烂在床铺上。但,无法解释给母亲听,因为她手中掌握着颠扑不破的真理:这里没有一个人说看见像父亲的人。
我们只有等待黄昏来临。但那有多少希望呢?按照母亲的理论,如果老痞真是骗人,白天是白等,晚上是瞎等,等等等,我们都是疯子不成?可是,已经来了,况且,老痞毕竟是我的朋友,近无冤远无仇地,在父亲消息几近零点的状况下,不信也得信下,哪怕他真是如同母亲所说的“神经病”。
如母亲所言,我们白等也瞎等了。老痞却来了电话,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情?母亲盯着我,拧起她坚硬的眉心绳索,我只有顺着母亲思维问他,你看清楚没有,该没有犯混吗?是不是在清江古城看见一个手托白鸟的老头子?
老痞嘻哈着笑了,说,妈地,老子成屈原了,举世混浊惟我独清,刚才同同也打电话问我是不是编瞎话,我至于吗?
可只有你老痞一个经过古城的人看见,而他人皆不见。我无法反驳母亲的定论:神经病,疯子,精神病患者。
第二天,我径直去省城黄鹤楼,母亲回家。
打的刚到黄鹤楼,遇到老痞。他笑嘻嘻地祝贺我,乳沟得道,一日成器。老痞后面闪出一个胖乎乎的男人,说是当地出版社老总,夸奖我的诗歌直面当下(此时,老痞做了一个怪动作,手指裤裆),媒体到处推介,受众面广泛,出版社有意出版我的诗集版税从优云云。老痞左臂笼住我肩膀,右手一把抓住胖男人的手,瞪大他的门缝眼,嚷道:您是慧眼识珠啊,我们是当地“屈子风”诗社的主创人员,一直倡导“诗歌直面当下(还是裆下?)”理念,勤于耕作,多年不辍,得到像您这样有远见的老总首肯,幸哉,如若多出这样的诗集,您可以做到市场与文化双丰收……胖男人哈哈大笑,不时点下脑袋,并双手呈上金灿灿的名片,要求我们多联络,一起做好诗歌事业。
诗歌事业?就在我为这四个字纠结时,老痞猛地一拍我肩膀,伸出右手,喊道:
快看——是不是你家老头儿?
我顺着老痞的右手食指看去,看见一个蹲在地上的老头的背影,他双脚踮起,双手朝前微微伸出合并,双掌中站着一只灰色鸽子。老头踮着双脚朝前移动,而鸽子安然地在掌心左右环顾。
父亲。我叫道,拔腿跑上前。
灰鸽子受到了惊吓,扑棱起双翅,咕咕几声,飞走了。老头站起来,追了几步,没有追上,转过身,怒容满面地朝我们吼道:乱嚷什么,谁是你父亲?
不是父亲。虽然从背影我已经估摸不是父亲,可是我担心机会稍纵即逝啊。
在武汉的夜晚,父亲出现在我梦里。他举起双臂,滑起太空步,接着又放下臂膀,左右打开,上下拍打,拍打中,父亲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远。我着急了喊道:父亲,你干什么呢?父亲侧过脸,神秘地朝我笑问:你真没看出我在干什么?
他在学鸟飞。我醒来,脑袋和心胸一片空洞。房间黑糊糊地,因长期封闭,空气缺少流通,憋闷气息在黑暗中沉郁地压来,我眼睛酸涩肿胀,只好闭上。父亲再次出现我眼前,他兴奋地告诉我,在妹妹家的草坪上,春夏秋三季有一只大白鸟会在傍晚准时来吃父亲准备的鸟食。你知道吗——冬天外面大雪封路时,白鸟居然有几天寻到窗台上看我。
早上起床,我接到母亲电话,父亲回家了。我立即叫父亲接听电话,但父亲拒绝了。母亲说父亲带回一只大白鸟,他正在拾掇阳台,给白鸟安家。接着母亲压低了声音说,你和同同回来后马上联系医院——我粗暴地打断母亲的话,你别再吓跑了父亲,父亲好好地,去医院干什么?
早餐时,我决定马上回家。老痞瞪大门缝眼,嚷道:疯了,你要上台领奖,还要发表获奖感言,要接受媒体采访,晚上,出版社宴请我们谈论出版诗集事宜,一样都不能缺席。
不行,我必须赶回家,你帮我应付下算了。我起身就走。
刚进家门,母亲的埋怨迎上:这么大的人了,做事总有分寸吧,撇下同同在那里,你不出声不出气地掉头就走,她多被动啊,她可都是为了你啊。
父亲。我叫道。
母亲冷声一笑,说,害怕我绑了你父亲不成?我绑得了吗?拦都拦不住,他又丢人现眼地跳舞去了,这下更热闹了,还带一只鸟跳。
在先前的墙壁和樟树中间,父亲正在挥舞他的双臂,满头白发犹如磨平的镜子反射着灼热的夏阳,异常刺眼。而那只白鸟蹲坐在墙头上,它盯着父亲,唧咕叫唤,又不时拍打着翅膀,应和父亲。父亲周围,有三两的人围着指点,一边观看一边嘲笑。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子,跟在父亲后面也挥舞起双臂,但很快,一个老太太抱走了女孩子。女孩子哇哇哭泣,老太只好放下她,伸开双臂围成栅栏,任由女孩子在栅栏里扑腾跳跃。老太显然不放心栅栏的安全,不住地叮嘱:小心,那个老疯子会打人的。旁边马上有人接着说,不要紧,老疯子发狂我们就打死他。
我眼眶一热,想张口说什么,却无法出声,只好转身而去。
母亲在同同回来后,又发动同同说服我,欲送父亲去医院。因为父亲实在不象话了,他竟然在某个夜晚,突然站在阳台的露台上,挥舞双臂。我拒绝并警告她们,如果再提医院的话题,我会做出出格的行为。母亲虚白着脸,看同同。同同视而不见,转移话题问我,出版社出版诗集的事情,你在准备吗?
我点点头。
趁早好,时间晚了,意义就小了。同同转过脸安慰母亲:姑姑,哥现在是大忙人,姑父暂时要姑姑多劳烦,会有改观的。
你们俩的事情……母亲的口舌结巴了。
同同直直地把眼睛看向我。我低头,仍避开不了同同强烈的注目,于是干脆抬头问母亲:你们愿意我娶同同为妻?母亲忙不迭地点头。
父亲呢?我得问问他的意见。
同同信心十足,准备好丰盛的晚餐,和我一起在客厅里等候父亲回来。
天色逐渐黯淡,星光闪烁天穹时,父亲带着白鸟回家了。白鸟站在他的肩膀上,高傲地抬着头颅审视我们,跟着父亲一步一步回到客厅,再回到阳台上。我和同同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父亲。直至父亲喂完白鸟返回客厅,同同站起来,喊了声姑父好。父亲点头示意坐下。同同把目光转向我,我突然有种担心:当着同同的面问父亲,如果……似乎对他们俩都有伤害。于是,邀请父亲去阳台上说话。此际,母亲跳出来,抢先一步,说要和父亲商量下家庭重大决策,并随手带上客厅通往阳台的大门。
我和同同坐回刚才的位置,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同同问我:“‘屈子风’诗社除了编刊物外,还有什么活动?”“本来活动多着,可由于资金限制,活动就限制在刊物发行上”,我耸耸肩膀。同同哦了声,建议,可以把文化策划加进去,结合当地活动尝试一些大赛,闹出影响,再做下出版事宜,策划大型文化活动,做出品牌,很有前景……
就在我心潮起伏时,客厅里的门打开了,母亲怒气冲冲地坐回沙发上。我跑到阳台,看见父亲站在露台上,伸开了双臂,双臂犹如鸟翅翩翩翻飞,而白色的大鸟不见了。我顿时心跳狂乱,一把抱住父亲的大腿,父亲摔倒在我怀里。
我害怕父亲失控,忙不迭地叫道:明天我帮你找回白鸟。
不用找,明天它看见我伸开双臂,就知道我在等它,它会回来的。父亲站好,神色安然地回答。接着,他的脑袋凑到我跟前,眼神荡漾着极度神秘的色彩,说,你要好好地疼爱自己,否则最后连鸟都会抛弃你。
他说的什么意思?我纳闷极了,转而想到同同所说的规划“屈子风”的事情,于是问父亲:我要和同同结婚,你同意吗?同同正好走到阳台上来,邀请我们吃饭。父亲笑咧着嘴巴说,你们信不信?只要我站在足够高的地方张开双臂,白鸟就会看见我,就会飞回我身边。
父亲张开臂膀,在客厅里走起鸟步,继续问,你们看我像一只鸟吗?说着,他踮起双脚,滑行到餐桌边,双臂齐齐朝后举起,而脑袋下垂,嘴巴触进饭碗中。他在学鸟啄食。
同同看着我,眼神惊诧而迷茫。我低头吞饭不语。
她拉我准备结婚用品时,我问她,如果有一天我也喜欢上一只鸟,甚至仿效一只鸟时,你会认为我疯了吗?
同同镇静地回答道,没有那一天,你只能想象事业有成的晚年生活,那时你就是金言玉行的大家了,与一只鸟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