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要郑寡妇报上姓名,他好填写病历。这是乡政府最近对各村卫生所的要求,也是断指打工的熊医生交给断指的任务。
郑春天。
断指一怔,没想到,郑寡妇有这样好听的名字,如果她年纪轻些,郑春天确实能够给人带来许多遐想。
就在断指发怔时,郑寡妇居然果断地抓过断指手里的笔,并要断指让出座位,说她自己来写。断指简直呆了,很听话地闪在一边,眼睛直直地望着郑寡妇。郑寡妇少说也有78岁了,满是麻子的脸庞因为瘦瘪更加凹凸不平,让人想起滴满墨汁的宣纸。可她腰板是直的,端坐在桌子前的她一再挺直身板,显示出庄重。断指不得不看向她手中的笔和笔下的病历。
郑春天——断指跟着笔迹在心中念到,尽管笔迹歪斜,看不出丝毫美感。断指还是觉得春天这个名字确实不错,他几乎在意念里啧啧赞叹。
仿佛听见了赞叹。郑寡妇,不,郑春天喜形于色地告诉断指,说是她的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又说她的母亲是大家闺秀,出生诗书之家。
断指哦了声,拖了很长的声调,他很疑惑,郑寡妇不是孤家寡人吗?郑寡妇,就叫郑春天吧,不是被岛上的人捡回的孤儿吗?她的夹壁屋子成为岛上的古董,总是引得一代代人询问她的来历,而询问的结果使得郑寡妇身份众所周知,他这个外乡人也不例外。
原来,郑寡妇不是众所周知的,譬如她说她叫郑春天,譬如她说她母亲是诗书之家的女儿——既然如此,她怎么会流落成乞丐,被岛上的人捡回来?也许,命运在中途拐了弯,改变了走向,诗书之家变成了盲流,富裕流失至寒门,兴旺热闹几经闹腾却冷清为孤单伶仃……其间的变化肯定有九曲回肠般的故事,说不准是传奇,断指的脑海快速转动,揣度带来莫名的兴奋。
你母亲……
郑春天摇摇头。站起来,把病历本推给了断指,询问自己的病情。断指不愿意自己刚刚燃烧起来的兴奋就此夭折,简短地回答:没问题,小感冒引起的头痛。不待郑春天继续发问,断指又问:你,你老家在哪儿?
断指很心虚,脸庞微微发红,眼睛没有刚才紧盯的执着。通常,彼此陌生的人谈话有着对等的交换,你问了别人什么,别人会问你什么。断指是不愿意别人问他来自哪里,尽管他多次被岛上的人问起,均被他含糊着不了了之。
断指带着侥幸心理,也许郑春天不会问。
郑春天陷入短暂的迷茫,她再次摇头,说不知道自己老家在哪里,只知道她曾经肯定呆过一个叫风垭口的村子,就在那个村子,她与她唯一的亲人婆婆走散了。
我从小就是一个孤儿,你们知道的。郑春天强调。当然,她现在是孤寡,看病是可以不收钱的。
你刚才不是说你出生诗书之家吗,你母亲是——
郑春天哦了声,纠正,刚才说的,教会自己写名字的是捡回她性命的养母。断指没有做声。郑春天带着强调口吻,继续说,名字也是自己养母取的。
断指说,是好名字,很好听的。
嘟嘟,熊医生打牌回来了,他下摩托车,拿车头上的抹布着力掸身上的灰尘。岛上就是这样,灰尘扑扑。一阵酒嗝,释放着熬夜后的心满意足。看样子,熊医生肯定赢了,可岛上人不能看样子,起初,断指就犯了看样子的经验主义错误——熬夜回来后酒嗝阵阵的熊医生其实输得一塌糊涂,熊医生照样熬夜不误,开心不误,后来,想不明白的断指某一天突然醍醐灌顶地醒悟,熊医生几乎没有赢过,熬夜就是过日子。
嫂子。熊医生招呼过郑春天,径直奔向断指桌子。他拉开抽屉,开始拿钱填充荷包,以免荷花嫂子检查。果然,没有否极泰来的熊医生还是过着输钱的日子。
断指想起来,熊医生与郑春天还沾亲带故的。在熊医生母亲过世那天,郑春天来哭过,当时喊了四姑。
断指每天去无忧潭洗自己的衣服。每每夕阳西下之际,他会端着脸盆,拿着洗衣粉,朝无忧潭走去。
无忧潭很大,很深。潭水的颜色接近深绿,水面上的影子总是显得单薄。断指选择夕阳西下的刹那洗自己的衣服,是因为,那一刻阳光打进水面,如同被水泥粘住的钉子在周围落下甩不掉的细长影子,他的面容能在影子般的水面上长久地散发饱满的光泽,那一刻,他想起一头扎进黄昏中的镜子——到处是黄金般的光辉。断指喜欢看水面上浮起的自己的面容。
断指看见郑春天走来,她怀里抱着一只山羊。可能是生病的山羊,断指收回自己的目光,准备下坡。
波儿病了,一定是昨天淋了暴雨。郑春天越来越近,站在坡上。
波儿?断指马上反映过来,波儿是她怀里的山羊。不过感冒,自然会好的。断指抬头,又低头,双手按住衣服开始搓洗。
它不跑不跳,也不吃东西,就发呆地望着你。
断指再次抬起头,发现波儿确实呆呆地望着自己。那又能怎么样,自己能打针,可不会给畜生打针。断指建议,找王兽医看看,或者喂些姜糖水给波儿喝。
郑春天很固执,说王兽医不行,只会乱收钱,要断指回卫生所马上给她的波儿打针。
郑春天抱着波儿在坡上等。断指看见水面上的面容破碎、慌张,他不耐烦了,加重手上的力量,哗啦——哗——水声毫无章法。郑春天还是站在坡上一动不动。
你回去,我洗完衣服去你家。断指很无奈,抛开自己的长裤。
断指想着就好笑,自己去给一只山羊出诊,它不过是个畜生,而自己并非兽医。但笑归笑,去还是要去的。
无忧潭对面是一个高台子,郑春天的家就在高台子上,断指抬头就能看见,郑春天抱着山羊看着他。断指即使低头,也能感觉郑春天默默等待的目光,如同夕阳笼罩他的全身。
断指速度很快,回卫生所,拿体温计和药箱,朝郑春天的家走去。夕阳落了,天边有晚霞,灿烂的色彩,天光依然亮堂堂的。郑春天正在给波儿喂水,波儿极为懒散地窝成一团。看人的眸子闪过一丝迷惘,在霞光里过度成忧伤。断指的心动了下,山羊是畜生,但到底是其它畜生不能比的。
果然发烧。
断指按照婴儿剂量给波儿打退烧药。郑春天的右手反复抚摩波儿身上的羊毛。断指收药箱时,郑春天要求断指留下几袋退烧药,她早看见箱子里的退烧药了,儿童的,袋装的,带有水果甜香味道。
断指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郑春天的要求。郑春天是孤寡老人,可是她的波儿山羊不是,它有主人。打针吃药应该要收费的。
郑春天的手已经伸到药箱里,眼疾手快地捏住大袋感冒药。断指着急叫道:30元一袋,加上打针,总共40元。
郑春天气急败坏,大声嚷嚷,我都不要钱,它一个小家伙,收什么钱?手丝毫不放松,感冒药已经抓在手里。
断指一着急,抱起了波儿,说:反正你的山羊绝对不会值40元,你给我钱,我把波儿还你,要不,我就抱它回家吃了它。
咩咩,波儿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郑春天,哀怜地叫唤。
啪,郑春天把感冒药摔在桌子上,伸手去抢波儿。断指慌忙闪身。郑春天扑在断指后面椅子上,连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
没有了声响。断指抱着波儿,只好蹲身去拉郑春天。
我没有力气了。郑春天还是不动,低声嘟哝。
断指放下波儿,再次拉郑春天。郑春天沉重的身体似乎被绑在椅子上,断指心中一片慌乱,咬牙使劲,抱起郑春天,要往门外跑。
放我回床上,我躺躺就好了。
断指按照郑春天要求放她到床上,又抱来波儿,放在床前的踏板上。郑春天闭眼不动。断指担心地问,是不是很不舒服?
我一天没有吃饭。郑春天的声音疲惫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