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医生打牌去了。断指前脚到诊所,熊医生后脚离开。荷花嫂子一边摆放碗筷,一边招呼断指来吃饭。刚发动摩托车引擎的熊医生侧过头问,晚上收入多少?断指很气馁,告诉熊医生是郑春天,没有收入的。
熊医生不相信,盯着药箱,停了引擎,下车,翻药箱看。哟,感冒药呢?整整20袋啊。
断指脸红了,嘟哝:说了你不相信,就是郑春天拿了。
她要什么儿童感冒冲剂?
不是她要,是波儿——熊医生和荷花嫂子齐齐睁大眼睛看着断指。断指忍不住笑了,继续说:“就是她的一只羊,昨天淋了暴雨,感冒发烧。”
那找王兽医看啊。熊医生与荷花嫂子难得一致地齐声说。
她不相信王兽医,说王兽医就知道乱收钱……
你就给山羊出诊了?荷花嫂子双目炯炯,接着哈哈大笑。熊医生跟着嘲讽——看来,我们郑嫂子还是后继有人啊。
熊医生趁着荷花嫂子的愉快心情,蹬上摩托车,一边自嘲——我今天晚上任务重啊,一边绝尘而去。
荷花嫂子用筷子敲着饭碗,催促断指洗手吃饭。断指心头突然一亮,为刚才熊医生嘲讽的话。是啊,如果郑春天就是把波儿当作子女看待的,他为波儿出诊有何错?脸色自然了许多。
荷花嫂子醒悟似地哦了声,一口饭噎在喉咙。断指递给荷花嫂子一杯水,荷花嫂子咕哝咕哝喝完,拍下胸脯,说,羊是羊,人是人,人是孤寡,可羊有主啊,照理要收钱的。
断指很无辜地翻了下眼睛,说,她不给有什么办法,况且他们真的病了。
那倒不假,这个嫂子蛮会算的,知道找王兽医必然混不过去,呵呵。
叮呤呤——电话骤然响起,荷花嫂子扑上去,约牌的。荷花嫂子嘟哝马上来马上来,放了话筒,三下五除二地扒完了饭。这就是岛上的夜生活,男人打大牌,女人玩小牌。他们的子女到城市读书、工作,断指白天打工晚上值班看家,要说,熊医生这个小工还是雇得划算。
当初,断指来到孤岛,他除了简单的医术外,一无所长。熊医生是没有钱来雇工的,可断指说自己不在乎多少工资,有饭吃就行。熊医生眼睛盯在他断掉的小指上,又看了眼自己断掉的大拇指,点头答应了断指的求职。
就为一瞥一点头,断指安心地把诊所当成自己的家。写病历整理病历,是为了应付荷花嫂子,她要查账,而熊医生要输钱,断指的任务是把病历和账目都做平。偶尔断指出诊,更多的是坐诊,日常的感冒发烧拉肚子,断指还是有办法的。断指常常想,自己这个外科医生到头来只能做护士的活,这个想法带着哀怜,很短暂,几乎马上他为自己幸运——在孤岛上,做个护士,肚子不饿着,身子骨不冷着,心也慢慢闲下来,到底还是不错的。
如此来去,长期压抑在心头的石块,他看也不看,冷落在某个难得见天光的角落,只能被尘埃埋了它。总归,他不会记起,安心地做断指,学着岛上的人闲闲地过日子。
荷花嫂子后脚走,断指前脚跟着出去。手里端着满满的一碗饭。饭上是辣椒、茄子和青菜。断指朝无忧潭走去,满天星星在无忧潭洒下万千银针,凉风习习。无忧潭对面的高台上黑灯瞎火的,在波光淼淼的水面留下山洞般的黑影。
夜雀的呱呱鸣叫此起彼伏,一些虫子左右应和。晚上的无忧潭显得异常深沉,哪怕虫鸟的鸣叫和夜风的游移也不能缓解,它总是难以动动声色。断指听说,无忧潭有巨大的心脏,心脏里有纷繁复杂的宫殿,宫殿修建在潭水底下,里面生活着与尘世隔绝的生命,有人、有鱼类、有水草、有既不像人类也不像鱼类的动物,或许就是传说中的水鬼。虽然形体不一致,但却有相同的习性,总是喜欢趁着黑暗与静谧偷偷爬出水面,偷窥人世,带走人世一些东西。每年都有人、牛羊在无忧潭莫名消失。
断指是个男人,好歹也读过大专,他对传说的态度基本是一笑了之,可现在走在无忧潭边,心中还是有些忐忑。谁能说清楚呢?他在电视中看见,浙江一个水潭,被抽了整整16天的水,潭底竟然出现巨大的石窟,而石窟里没有发现任何生命,哪怕经常浮游在水里的鱼也没有,断指当时就想,石窟里的生命肯定在水消失的刹那转移了。人的肉眼看见的往往是表象,而表象基本不能代表事物的本质,就像熊医生打牌,基本场场输,他却乐此不疲、玩得舒心。断指即使不遇到熊医生,也早存了心眼,关于表象与实质,外表与内里,在他的眼中,它们中间很少没有鸿沟的,甚至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这样的看法,让断指在孤岛的生活总有无法言说的忧伤,在某些特定的场合牵动他的神经,促使他的回想染上愤恨。
愤恨出现得不是时候,转移了他的小心。他的脚被什么绊住了,很坚韧的力量,出其不意地勒在他的脚背上。断指吓得大叫,处于本能,双手紧紧握住饭碗。双膝跪在地上,左手跟着撑在地上。一阵冷汗,断指马上意识到,不是什么水鬼出来,而是一根藤横亘在土路中间,他的脚伸进藤子下面,被藤子逮住了。断指嘘了口气,站起来,右手端着饭碗,左手在抬起的左右腿子上乱拍。走时,断指的眼溜向饭碗,饭碗上的菜好好的。
门虚掩着,看来郑春天还没有下床。断指喂了声,顺手扯开拴在门背后的电灯线。
咩,突然的光亮,还是突然的声响?山羊波儿被惊动了。
断指扯开郑春天房间里的电灯。果然,郑春天还躺在床上,但她肯定下过床。踏板上的波儿跟前有一个大盘,盘里有水,还有青草。断指突发奇想地拉了下电灯线,灯光灭了,夹壁上挖出的小窗户泄露的星光有限,却集中成光束,齐刷刷地打在踏板和床铺前。
断指嘿嘿笑了,再次拉开电灯,要郑春天起来吃饭。郑春天眼睛盯着断指手上的饭碗,似乎蠕动了喉咙,却没有出声。断指马上明白了,把饭碗递给郑春天,说,你先吃,我马上给你倒水去。
水壶里空空的,热水瓶也空空的。断指左右逡巡,还是在灶里生起了火,烟熏火燎地烧水。等断指端着一碗水再次进郑春天房间时,郑春天已经站起来了,怀里抱着波儿,眼睛散发着光亮,嚷道:“波儿退烧了。”断指耸耸鼻子,他实在无法忍受波儿身上的膳臭味,忍不住地说:“你把它放回羊圈里去。”
郑春天一手抱着波儿,一手接过碗,撮起嘴唇吹热气,然后嘘嘘地喝水。断指的目光越过郑春天,落在她后面的雕花木床上。昏黄的灯光下,依然能辨析出红色,床檐正中的两个凤凰的嘴椽子对着一颗圆珠子,着力而喜庆地衔着。
你结过婚?断指万分惊讶。
郑春天怀里的波儿挣脱了,跳在地上。郑春天手里的水碗倾斜,被郑春天及时抓住。
我为什么不能结婚?郑春天一生气,脸上的麻子就绽开了。断指很窘迫,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他呢?那个人?
问过又失悔,很明显,人不在了嘛。断指自作聪明地回答,他死了。
谁,谁死了?郑春天勃然大怒,粗着喉咙吼道,他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诅咒他死了?你究竟什么意思?你不地道。
对不起,他人——郑春天又坐在床铺上,打断断指的话——他是读书人,是国家的功臣,他在大城市里。我跟着他时,他还是孤岛人,从小就了不起……郑春天又停了下来。
断指很僵,想转身走,似乎不甘心。总之,那点兴趣又上来了,电视上的一句广告词在他耳边响起: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没错,哪怕这个蜗居在小岛上满脸麻子的老寡妇也有故事,他不禁一阵兴奋。
他离开了你,是因为他有其她女人?
断指自己也为自己的话吃惊、脸红——她比自己的奶奶还要年长,可话说出去了,收不回来。果然郑春天举起手,要断指走,她断续的话音变了调,估计伤感,她说,你懂个屁。最后一个字咬音轻微,几乎一个字母p,断指结巴着要郑春天休息,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