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张子恒来到我家,拦住正要下田的母亲,说要请我母亲出工做衣服。
这大热天的做什么衣服?我母亲很诧异。我们庙村做衣服要么在岁末要么在岁初,或者秋收后也行,农闲季节嘛,哪有在忙庄稼地的夏天请裁缝师傅出工的?
等着上身穿……就今天吧,今天到我家做衣服去。张子恒果断决策,说罢,夺过母亲肩上的锄头放回大门后的旮旯里,扛起裁剪衣服的铺板就走。随即,又回头来搬缝纫机。
那天他往返两趟,也就是说我见到张子恒两次,可终究在脑海里只落下他垂着眼睑哼哧扛东西的着急模样,其余全是空白。
哪晓得,这是张子恒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母亲晚上一踏进家门,就叹息说,张子恒以后就不在了。
他昨天来我们家不是好好地,怎么突然就……我问道。那天,在镇上医院上班的父亲刚好回家了,他也满是好奇,接着问:张子恒他……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呢?
母亲仰起脸庞,重复了下父亲的“为什么”,然后摇头,唉唉地叹气道:就是刚才的事。
刚才——好好的一个人就不在了?沉默在黑暗中膨胀,压抑我满是疑问的声喉。我的嘴巴许久保持微张的姿态,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今天正是为张子恒做衣服送他走的。母亲幽幽地补充一句,打破了沉默。天。我和父亲齐齐啊出了声。这样说来,今天一大早,张子恒来请我母亲,实际是为他做送终衣服的,衣服一做好,他就穿上走路了。这样说来,张子恒不在,是他存心不想在了,自己送走了自己。
静默再次弥漫。
第二天中午我放学回家,遇到张子恒的父亲老才子张送回母亲的缝纫机和裁剪铺板。
老才子张,是我们庙村最有学识的人,满口诗词曲赋,提笔就是天地文章。一手好毛笔字,在我们文风颇盛的庙村无人可及,哪怕全孤岛和孤岛对面的城市也找不出匹敌对手。这是公认的,不用怀疑的。如此,老才子张在我们庙村再轻狂傲慢,也在情理之中了。谁叫我们庙村自古就崇尚学识呢?学识好,就是老大。学识差,就要虚心嘛。人家轻狂,是有轻狂的道理,被人轻狂了去,自然是学识落后了别人。我们庙村这点好,自古就以学识为大,还难得有自知自明。
尽管,老才子张对我们庙村人几乎白眼相,可庙村人看见他,远远地,还是收住脚步对着他行喏,语气恭敬地喊道:老才子张,我家新添了人丁,还请出手赐个好名。逢上老才子张心情好,果真就赐予文采斐然的好名,心情不好,老才子张会硬邦邦地拒绝: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庙村人还是笑嘻嘻地,下回碰到,仍然拱手行喏。
德高望重的老才子张来我家送回缝纫机和铺板,当然不会自己亲自扛送。一则他没这把力气,瘦得竹竿般的身体无法负重。二则他拉不下脸面或者说不屑于这类俗事。而儿子张子恒又不在了,总不能由儿媳妇小昭送来吧——那简直不象话。只好请一个壮实的后生扛来了。
老才子张跟在后面,反剪着双手一路跟送到我家。
嗨,老才子大驾光临,咱家可是蓬壁生辉。我母亲迎上来,奉上新鲜茶水。待老才子张坐定,抿上一口茶水后,才轻声问,子恒……到底还是……老才子张举起右手摆动,母亲后面的话自然被他的右手压回了嘴巴里。
母亲还是不甘心,逡巡再三,又问,小昭呢,她总不会跟去吧?
什么?张子恒不在了,难道还要他媳妇小昭也跟着不在?我满脸讶然,眼睛紧张而好奇地盯看老才子张。
老才子张抿几口茶水,眼睛怅怅地盯着某处,也不说话。随即,站起来与母亲告别。
老才子,你还没有回答我们呢?小昭婶子她还在吗?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在老才子张转身的刹那脱口问道。
我不能算做冒昧。起码,我自认为不算冒昧。固然,以我一个孩童的身份去问老才子张拒绝回答的问题,非常不合适宜,有拿鸡蛋碰石头的意味,还有自讨没趣的意味。可我有我的道理。年前,老才子张踱步来我家,看见我写的挂在大门两侧的对联,居然出口赞扬我“后生可畏”。看一遍走后不久,又反剪着双手踱回来再看再念:凤凰鸣于高岗声彻大地;朝阳亮兮青桐泽披万物;清音九天。他是按照上下联横批的顺序念的,边念边点头。随后,脖子仰起,眼睛盯着某处,清清嗓门后,说,胸有笔墨的比比皆是,而道心出胸者几人?丫头必成大器。说罢,再次背着手掉头而去。
我心中有数,在这个倨傲的老才子眼中,我虽则一孩童,但不至于完全没有分量。
老才子张果然转身,瞪起双眼,答道,怎么不在?好好的啊。
母亲低声斥责我没大没小,不懂规矩。我倒舒了一口气,全然不管母亲的斥责,继续问,子恒伯伯他……为什么想不开要离去呢?
老才子张愣了愣,眼神又盯住空中某处,仿佛在那里他能找到答案。我顺着老才子张的眼神看去,只能看见我家院门、院门外面的柚子树、柚子树后面深幽的无忧潭和潭水后面绿树成荫的丘陵高地……这些切切闪亮于眼前的东西,陡然间生出虚惘来。有什么看头,又能看见什么?我收回眼神的刹那,老才子也收回眼神,垂下反剪在背后的双手,片刻,又反剪到背后。
咳,咳,老才子张仰起脖子,咳嗽两声后,竟然笑道:他离去得了?我马上去庙寺劝他回来。说着,迈脚离开。
庙寺……我幡然醒悟,“不在”并非指张子恒死了,而是张子恒离开红尘俗世,去我们庙村无忧潭后面高地上的庙寺出家当和尚了。
原来,我母亲昨天给张子恒做衣服,是做的出家人的衣服。而张子恒等我母亲把衣服做好,就穿上出了家,从此不再是红尘中的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