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敞开着,几只鸡正在里面点头哈腰地啄食。这些鸡看到曹丁赶着牛进了院子,都惊慌失措地跑开了。曹丁把牛赶进圈,然后对着门里喊爹娘,他说,我回来了。曹丁没有听到回答的声音,于是推门进屋。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没有看到爹娘的踪影。曹丁于是背上箩筐,提着镰刀往门口走去。他要去割草,除了刮风下雨,他每天都要割满满的一筐草回来喂牛。
曹丁刚刚跨出门槛,就看到曹铁蛋和曹铁柱俩兄弟从远处跑来。他们跑得很快,一前一后,仿佛在进行一场和速度有关的比赛。他们跑到曹丁的面前,停止了脚步,喘着粗气问他要去哪里?曹丁说,我要去割草喂牛。曹铁柱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还去割草?曹丁问出什么事了?曹铁柱吃惊地说,这么大的事,你还没听说?曹丁惭愧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晓得出啥事了。曹铁柱说,想知道就跟我们走。曹丁犹豫地说,可是如果我不去割草,我爹会打死我的。曹铁柱还想说啥,但他哥哥曹铁蛋催促他赶紧走。曹铁柱往前几步,又回过头来说,胆小鬼!
曹丁对这句话很不服气,于是扔下镰刀和箩筐,跟着他们跑了起来。他们跑得很快,就像三只敏捷的兔子,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他们觉得自己差不要飞起来了。因为跑得太快,曹丁左脚的鞋子就像一只鸟,忽然飞到路边的一棵小树上去了。当曹丁穿上鞋子重新跟上他们的时候,曹铁蛋和曹铁柱已经在村口停下了脚步。
村口聚着很多人,有的站在场坝里,有的盘腿坐在路边,有的蹲在地梗上……还有几个年青的家伙,像猴子似的爬到树上。曹丁看到大家都板着脸,很严肃的样子,心里感到有些奇怪,他想是不是曹明理的曹八爷爹病死了,可扭头一看,曹八爷也在,这个老者瘦得像一根干柴,正靠着一块石头喘气。
这个时候,村里的土医生马不换正站在人群中央,挥着手说,连公安局都出动了,事情还小得了吗?曹明理问他消息准不准,会不会是别人吹牛?马不换很肯定地说,绝对假不了,你们晓得我姨夫在野马冲加气补胎,昨天派出所一个联防队的队员摩托车轮胎让钉子扎破了,去他那里补胎,闲聊的时候告诉他,说公安局要抓人,把全县派出所的警察都抽调去了,估计今天晚上就来迎春社了。曹明理皱着眉头问,可晓得他们来多少人?
马不换说,不的是一个,不是两个,不是十个,也不是二十个,而是几百个,来了几百个警察,迎春社肯定大难临头了。
想到几百个警察就要冲进村子,大家的头上就冒冷汗,发现问题已经严重到不可想像了。迎春社种啥都没收成,偏偏地里出煤炭,以前大家只是挖来自己烧,后来煤炭涨价了,就都运出去卖,赚点生活钱。没想到半个月前,政府忽然来了十几个人,说要没收煤炭。村民们当然不干,起初只是和他们争吵,后来动起了手,打伤了几个人,听说有两个脚都打断了,目前还躺在医院里。开始,大家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没料到马不换下午收到消息,说大事不好了,公安局来了。
曹丁正想往前面挤,忽然看到爹和娘,他爹正坐在草地上,脸色就像泥巴一样灰暗。娘却站在边处,和几个妇女悄悄谈论什么。曹丁正想往后缩,却晚了一步,爹已经看到他了。曹丁没去割草,有些心慌,他害怕爹顺手捡根棍子抽过来。爹就喜欢用棍子抽他的屁股,那棍子虽细,打在身上却很痛,简直就刀割一样,火辣辣地疼。曹丁以为爹会叫他,没想到爹看了他一眼,又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曹丁松了一口气,看到旁边的曹明义忽然拍了一下大腿,说我想起来了,前两天有几个人来村里收红豆,东看西看的,还打听了一些村里的情况,他们肯定是公安局派下来的探子,探明了村里的地形,只等晚上进来捉人。
曹明义话音刚落,有几个人马上表示,说他们也看到了那些形迹可疑的人。曹明理还说,那些人向他打听村里有多少户人家,总共又有多少人。曹明义赶紧问,你告诉他们了没有?曹明理后悔地说,我全告诉他们了。这话遭到大家一致指责,说他不该透露情况。曹明理委屈地辩解,我哪晓得他们是公安局派来的探子嘛。曹明理接着又提出建议,说趁警察没来,不如赶紧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曹明理他爹曹八爷艰难地咳嗽几声,说兔崽子,你倒是跑了,我跑不动,咋办?总不能让他们来捉我吧,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牢也没伴啊。
曹明理一边给爹捶背,一边说,如果我跑,肯定不会丢下你的,我一定背着你跑。
马不换却摇着头,说无路可跑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你跑哪里去?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再说,连探子都来过了,也许村子早被包围了,出去刚好落到他们的手里。
曹明义哆嗦着说,连村子都被包围,看来真的躲不过这个灾难了,只是不晓得公安局会不会放枪乱打,要是几百条枪一起射进来,只怕我们要被打成筛子了。
曹丁让这话吓了一跳,他心惊肉跳地想,要是子弹打在身上,自己是不是会流很多血?会不会马上死掉?他还要去放牛,一点也不想死。
就在村民们手心冒汗的时候,马不换替大家解了围,他很有把握地说,不一定会死,除非你拿起刀子抵抗。马不换是医生,经常走村串寨去给人看病,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他的话让大家松了一口气。
曹明理还是不放心,说他们不会枪毙我们,但会不会揍我们呢?马不换皱着眉头,说这个不好说了,也许会揍,也许不会揍。曹明理绝望地叫了一声,说看来真的死定了,落到他们手里,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曹明义给马不换递了一支烟,还划火柴给他点着,然后说,你姨夫不是和联防队的交情吗,让他给警察说说,就说我们愿意投降,让他们别打了。马不换抽了一口烟,说我姨夫和他们没交情。曹明义眼一瞪,不高兴地说,你嘴里还抽着我的烟呢。马不换两手一摊,说可他们真的没交情嘛。曹明义说,不是说一个联防队的给他透露的消息吗?马不换解释说,这件事是那个联防队员告诉他的,但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啊,再说了,就算他们是亲戚朋友,一个联防队的队员也说不上话嘛。曹明义不信,说你肯定是想背着我们悄悄找你姨夫出面说情。马不换有些生气了,于是两人脸红脖子粗地吵了起来。
曹丁挤到前面看热闹,爹看到他,还是啥也没说。曹丁感到有些诧异,还有点幸福,不用割草,屁股还不挨打,这日子简直和逢年过节差不多。看起来,这件事多少有些好处的。
曹丁看到马不换气得直跺脚的样子,更是感到高兴。有一次放牛回来,曹丁溜进马不换的地里摘了一根黄瓜,结果耳朵被他扯得流血,差点就断下来了,害得曹丁疼了四五天。曹丁骂又不敢骂,打又打不赢,只敢趁他没在家的时候,悄悄在他的诊所门口拉了一泡屎。没想到今天老天爷终于开眼,让他和曹明义干上了。曹明义结实得就像一棵树,这个时候,他的手指头都戳到马不换的额头上去了。看到马不换一步步往后退,曹丁简直差点笑出声音来了。更让曹丁解气的是,警察马上就要来抓他去坐牢了,正好帮曹丁报了那笔仇。曹丁兴灾乐祸地想,你狗日的马不换上次收拾我,这次总算有人要收拾你了,这就叫恶人有恶人收,恶鸡有野猫抠!
尽管马不换和曹明义吵得就差打起来了,但没有人上前劝架,大家都只是默默地看着,看了一阵,觉得有些无趣,于是陆续散了。
曹丁跟着爹娘往回走。这个时候,天色暗淡无光,四周灰蒙蒙的,无比安静。走到半路,曹丁说,爹,警察是好人还是坏人?爹想了一下,说算是是好人吧。曹丁又说,那我们是好人还是坏人。爹说我们当然是好人。曹丁想不通了,说那好人咋还对付好人呢?爹让曹丁问得没话了,伸手拍了一下曹丁那颗头发乱七八糟的脑袋,说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曹丁以为回家后爹会想起割草的事,但他问都没问一声,仿佛连牛都忘记了。爹一脸沉重地坐在墙角抽烟,娘则把锅架到火上,开始做饭去了。爹抽了一口烟,说今晚上把猪脚煮了。娘抬起头,诧异地说,你还以后不过日子了?爹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说过了今天,还不晓得明天的饭在哪里吃,你就洗来煮了吧。娘说现在太晚,怕是来不及了。爹威严地说,让你煮就煮,啥时候做好饭就啥时候再吃。娘从炉洞里掏出一个洋芋扔给曹丁,说还有点热气,饿了就先吃点东西垫肚子。
曹丁早就饿得嘴里直冒清水,但他的肚子要留来装猪脚肉,现在啥也不能吃。他就那么蹲在炉子边,看娘忙碌。娘上楼把猪脚取来,先把它放在火上烧,接着放在开水里清洗。在一阵劳动之后,那只猪脚改头换面了,由先前黑糊糊的模样,变得黄澄澄的了。娘把猪脚跺碎,再扔进了锅里。当那只猪脚重新现身的时候,它已经被装到碗里。热腾腾的,还散布着一股诱人的香味。
爹看到猪脚煮好,就钻进屋子,把藏了几年的好酒也拿出来了,他一边喝酒,一边叹气,仿佛把叹气当成下酒菜了。平时候爹总是舍不得花钱,连盐都尽量少放,没想到今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多少让曹丁有些意外。曹丁一边啃猪脚,一边兴奋地想,要是警察经常来就好了,那样就能常常吃猪脚了。曹丁把猪肉一块又一块地塞进嘴里,简直痛快极了。
曹丁放下筷子,刚打了个饱隔,就听到曹铁蛋和曹铁柱在外面叫喊他的名字。曹丁朝爹看了一眼,爹正提着酒瓶往嘴里灌。曹丁又朝娘看了一眼,娘正低头吃饭,没有一点阻止他的意思。曹丁于是抹着油腻腻的嘴往外跑。他跑出院子,问他们叫他干啥?曹铁柱说,今天晚上可能警察要进村抓人,趁大人不管,我们去村口捉躲猫猫。曹丁一下子没了兴趣,他觉得那是小孩子玩的,他们已经十二三岁了,不能再玩这种游戏了。更重要的,是他每次躲起来,都被找出来,他觉得很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