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湘身体刚复原不久,便被赵佶一纸谕令宣至内府仓库。
“你看,这些都是最新呈上来的。”赵佶仰头望着内府堆积如山的书画,心满意足笑得像个孩子,不转头对苏湘道:“童道夫差事办的不错,是时候调他回京了。还有你父亲,竟然为朕搜集到了王子敬的真迹,可惜还没送到,改日朕再与你一起欣赏。”
苏湘点头,随手打开一幅画,失声叫道:“这……这莫不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此画失传于唐宋之间,不见于后世,苏湘不觉又惊又喜。
赵佶扫了一眼,赞许地点点头:“不错,确是顾长康之作。”狡黠地瞟瞟苏湘,笑道:“这洛神姿态飘逸、面容俊雅,倒与湘儿有几分相似。不如朕明儿也作一幅《嘉薇赋图》,描绘湘儿的花容月貌、风雅气质,不知能绘出几分神韵。”
苏湘半喜半嗔斜了他一眼:“皇上不好好看画,倒拿臣妾来取笑,臣妾又岂敢与洛神相比?不说别的,臣妾水性差得很,断不能踏浪而行。”
赵佶宠溺地搂过她的肩,语调轻柔:“你喜欢这幅画,便拿了回去挂在卧室日日瞧着罢。以后为朕生个小公主,便也像洛神一般美貌无双,岂不好?”
苏湘脸颊微赤,心念一动,仔细端详着《洛神赋图》,装作无意道:“这种事只怕臣妾做不得主,得看天意呢!不过臣妾前日游览花园,隐约听闻郑婉仪娘娘有怀孕的迹象,不知请太医检查了没有?早早诊明白脉象也好早作准备。”她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赵佶的反应。
“嗯,两个月而已,还得好好养着。”赵佶浑不在意,随口应答,仍凑近了看王献之的书帖:“李婕妤也有了两个月身孕,实在巧的很。近来宫里事务多,皇后又不方便,朕本想着让明瑶慢慢学着上手,这样一来,倒要麻烦太后了。”
刘太后?苏湘愣了愣,一时来不及消化这许多信息。前几日太过劳心劳力,总觉得身心俱疲,提不起精神,想了想亦凑前看赵佶手中的书帖:“世人皆云王献之的字不如他父亲,依臣妾看来,亦是难得的隽雅,可见世人苛责,何必非得青出于蓝。”
赵佶不想她说出这般话,意外地望了望她,由衷道:“后宫佳丽三千,唯有湘儿最知我心!内府新到的这一批书画,若无你相伴,朕一个人瞧着还有什么趣儿。”
“那郑婉仪呢?她不是也常常陪着皇上?”苏湘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故意问道:“皇上最宠爱的不是郑婉仪娘娘么?怎么这会子只记挂着湘儿?”
赵佶一伸臂,将她箍在怀中,低声耳语:“她陪朕玩乐罢了,怎及你与朕共赏珍奇?那****被她们陷害,千钧一发,所幸朕及时想出借口,好歹多保你一些时日。否则内府新送来的这一批画儿,让朕找谁一同鉴赏?”
苏湘感动之余,不禁生出一丝狐疑。赵佶那日一直在后殿陪着张怡露,直到最后一刻方出言救下自己。她本以为他有意等到最后一刻,攻皇后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听他这般说,似乎突然想起内府书画,方挺身而出保住了她,并非担忧她的安危。
她犹犹豫豫,斟酌半晌,轻声道:“皇上在众人面前救下臣妾,心底有没有过一丝怀疑?万一皇四子之死真的与臣妾有关,您又打算如何处理此事?”停了一停,笑道:“现在水落石出,臣妾不过好奇顺口一问。皇上若是觉得臣妾无事生非,不说也罢。”
她欲盖弥彰反而勾起了赵佶的兴趣,刮了刮她的鼻子,含着笑,眼中却透出一丝严厉:“朕自然有疑虑,可也不急在一时。等你多陪朕看几幅书画,再治罪也不迟,反正飞不出宫墙。朕虽然视书画如命,可也不是个昏君,总得按照宫规行事。”
苏湘一颗心如忽然被重物拖住,突突直往下沉,落进不见底的深渊。一切的欣喜,一切的关切,原来只是一个笑话。她凝视着他认真的面庞,冷气森森如锦绣华缎,密密裹住了她的全身,从内到外透着彻骨寒凉,几乎令她喘不过气。他却不以为意,依旧一心扑在手里的书卷上。
他只当她是一个艺术知音,除了艺术再无旁的情意。即使她身处险境命悬一线,他依旧置若罔闻。对他而言,牵动心弦的只是书画。如若内府送得迟了,如若他没有想起,此刻的她或许已成了一堆白骨,他是否会有一星半点的伤心?
“机缘巧合,魏太医查出真相,救了臣妾一命。若是魏太医不在,皇上打算如何为臣妾脱罪?”苏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着问道。
“你放心,朕看在蔡卿家的面子上,总不至将你处死。”赵佶全不注意她话里的异样的声调,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笑道:“就算进了冷宫,朕还是可以与你一同看画。”
看画,除了画还有什么?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苏湘几乎便要脱口喊出,紧紧咬住嘴唇,犹如钝刀子一进一出在心上切割,痛得无以复加。他不把她当做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不在乎她的名声、尊严。只要有一口气,只要能陪他赏书看画,她在冷宫也罢、监狱也罢;病也罢、痛也罢、悲伤也罢,他全无所谓。
做不成他的灵魂伴侣,做他的红颜知己,或能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或能得到他的几分怜惜。她本这样说服自己,不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他的心里是否有女人的位子?抑或不同的女人对他而言只是有着不同功用的器具?皇后打理后宫,郑明瑶云雨游乐,她聊天解闷。在他心中,她们究竟是什么?
赵佶又打开几幅,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评论着手上的画作,丝毫没留意到苏湘渐渐苍白暗沉的脸色。“臣妾觉得有些不适,许是看了许久劳累。不知皇上可允臣妾暂时回宫休养,改日再来陪皇上慢慢鉴赏?”苏湘别过头,不愿让他察觉自己内心的忧伤。
赵佶愣了愣,扫兴地摆摆手:“两个时辰而已,你怎地这样快便劳累?罢了罢了,你歇着便是,明日再来,还有好些没有过目,你且退下吧。”他只字不问她的病情,不问她因何劳碌,只是惦记着她的任务没有完成,只是郁郁不喜。
苏湘唇角抽动,想说什么,终于忍住,福一福身:“臣妾告退。”心中没有自己的人,纵使千言万语不能唤起他心中一缕柔情,何必徒惹伤感。
苏湘沿着荷塘默默信步漫游,千头万绪堆积在心头,却不知从何梳理;想找人说话排解抑郁,亦不知有谁可以信赖。巍巍深宫如同一座冰冷凉薄的监狱,一眼望不到尽头。
莺语见她闷闷不乐,着急但不知如何开解,忽见坤宁殿前人声鼎沸,脱口道:“娘子,那边似乎出了什么事,莫非是皇后娘娘?您是否过去看看?”
一群宫婢、宦官守在坤宁殿门边,神情颇为古怪。苏湘原以为宫人惹事,随意一瞟,却依稀见到刘太后的身影,不由凝神细望。皇后禁足,坤宁殿已成宫中禁地,本不该有人出入。此刻宫门大开,刘太后带人立在院中,身后微露红色衣角,似是皇后。
苏湘心知有事发生,刘太后亲自出面,必不寻常。宫人屏气凝神把守在坤宁宫各处,她不好明目张胆上前窥探,便使了个眼色示意莺语,自己恍若无闻继续缓缓散步。她恐人留意,特地拣了一处曲折的小径,蜿蜿蜒蜒不自觉走到一处庭院之外,立足等待莺语。
“娘子,太后在坤宁殿发现了巫蛊,小人儿胸口刺着张修仪的生辰八字,皇后却抵死不承认,正僵持着呢。”莺语神色慌乱带着欢喜:“后宫行巫蛊之术乃是大罪,前朝孟皇后便是因此被废,咱们皇后这下怕是有得麻烦了。”
“巫蛊?”苏湘甚是瞧不起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嗤之以鼻:“若真因此获罪,未免太无聊。”
“太后说张修仪近日精神不振,必是由此引起,皇后却不承认,硬说被人栽赃陷害。奴看着恐怕要请皇上圣裁,否则两宫对峙,谁能决断。”
“张修仪刚刚失子,精神不振何足为奇?依我看,皇后就算要行巫蛊之术,对象也不会是张修仪。”趁皇后禁足设计落井下石,郑明瑶、王洛芷皆有嫌疑,刘太后栽赃意欲掌控六宫,也并非不可能。表面一人谋划,实则三方推石,皇后危矣。
“皇上正在内府看画,想必不会即时审理,你留心着坤宁殿的动静。”苏湘招招手,低声吩咐莺语:“你把嘉薇宫各处好好检查一遍,既然坤宁殿能发现小人,咱们嘉薇宫也须得小心。一箭双雕的事,后宫实在太多了。”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本自无根之人,何必沾染无果之事。”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含着淡淡的疏离,似对影长叹,又似别有深意:“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痴矣!”
苏湘一震,半纳闷半好奇望去,一个眉目如画、清丽秀雅的女子倚在梧桐树下,敛袖点头,竟是说不出的亲切可人:“娘子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