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着一袭浅灰道袍,衣角绣着几朵小小的白菊,更见风致秀丽。她面相约三十岁,相貌并算不上十分美艳,却落落大方、举止端庄,凛然自见气度。苏湘知她必非常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臣妾美人蔡氏,误闯姐姐住处,还望见谅。”
她抬起头,眉目温和,细细打量苏湘一番,嫣然微笑:“冲真见过蔡美人。此地环境清幽,鲜有人迹,常显萧瑟。今日美人来访,蓬荜生辉,冲真亦喜。”
她衣着古怪,不似后宫妃嫔浓妆艳抹,谈吐优雅威仪,亦非普通宫婢。冲真?名号似曾相识。苏湘浅思无果,下意识抬头,只见庭院正中挂着一块牌匾“瑶华宫”,不觉吃了一惊。“你……莫非你便是玉清妙静仙师孟雅漪?”
女子面上拂过一丝哀伤,唇角微微下沉:“不想宫中还有人记得我。”
孟雅漪正是赵佶之兄,先帝宋哲宗赵煦的第一任皇后,被废后长居瑶华宫,号“玉清妙静仙师”,其实不过是名字略好听的冷宫罢了。宋哲宗虽非昏庸之君,在感情事情上却颇为糊涂,一心宠爱当年的刘婕妤,现在的刘太后,受其挑唆废弃孟雅漪。
苏湘观察她的气质修养,雍容大度竟与王燕莹有几分相似,亦是大家闺秀出身。这样的女子稳重有余妩媚不足,又被皇后的身份拘住,对皇帝总是举案齐眉、礼遇有加,时间长了夫妻难免心生隔阂。运气好的爱情变成亲情、友情,运气不好便只剩了无情。
她长居瑶华宫闭门不出,何以今日破例?苏湘心念一转,已知其中关窍。当初宋哲宗废掉孟雅漪,理由乃是她以巫蛊之术诅咒宋哲宗。今日皇后王燕莹的坤宁殿发现巫蛊娃娃,与昔日她的经历如出一辙,想必触景生情。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若世人皆能看破,何来红尘纷扰无穷?”苏湘接着她的话,有感而发:“百年之后不过一抔黄土,凰如何,凤如何,爬虫走兽又如何?似冲真这般长倚梧桐,看尽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倒羡慕得紧。”
孟雅漪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微笑似有若无:“蔡美人是蔡大人的掌上明珠,又深得皇上爱护,为何出此颓丧之言?”她低下头,挪了挪步子,自嘲道:“玉,清,静,说来说去不过一个冷字,我在此凄冷之境尚能安之若素,蔡美人如何不振作?”
苏湘无言以对,早闻孟雅漪性子孤傲,无嗔无喜,果不其然。王燕莹虽性子平和,刷其心计手段也不逊旁人。而这位昔日的孟皇后,被人冤枉独居冷宫五年,竟未有过报仇之举,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连刘太后都渐渐忘记了她的存在。
苏湘想起刘太后浅薄张狂的样子,按捺不住问道:“日影斑驳,月影婆娑,您独倚寒窗,难道从未动过旁的心思?我固然不喜后宫争斗,亦难如您一般处之泰然。”
孟雅漪似有所动,抚着梧桐的枝干,慢慢道:“动了又如何,争了又如何?冤冤相报何时了,她喜欢做太后,我让给她便是了。”突然一顿,望着苏湘:“不过我有一句话送给蔡美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巫蛊之事本在于人心,昔日我置身陷阱,若有人为我分辩上一句,纵使无力改变,我必铭记于心涌泉相报,可惜……”
她摇摇头,努力驱走脑中的回忆:“蔡美人若真想在宫中长长久久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不仅当断则断,当施恩与人亦不妨一试。我与蔡美人颇有眼缘,故而多嘴,勿怪。”
她语调颇带感慨,想是肺腑之言,苏湘不禁踌躇。孟雅漪不出瑶华宫却深知宫内发生的事,并不像她标榜的那般清高。素昧平生,暗示自己援手王燕莹,到底真是心有戚戚抑或别有所图,她一时难以论断,含笑敷衍道:“极是,多谢提点。”
赵佶并不在她身上用心,亦不知她的失落,几日派人请她去内府赏画,倒令苏湘无可奈何。哭无用,闹无用,既知他的性子,索性不令自己伤心便是。苏湘静心浅思,只当他是一个有着共同爱好的朋友,暂将情思置之一旁,却也乐得逍遥。
“吴道子的画虽好,人物形象却怪诞,颇有几分钟馗的颜色,皇上瞧是也不是?”苏湘语气轻松,端详着手中的画卷,打趣道。
“国之圣手,怎教你这般调笑。”话虽如此,赵佶脸上并无半分恼色,对苏湘眨眨眼:“这样的话也只有你敢说,谁不知唐玄宗最喜吴道子之画。朕想效仿开元盛世,自然也该喜好他所爱之物。那些文官们若听到你信口胡言,怕是要联合弹劾你。”
“一幅画罢了,这些人当真无趣。”苏湘撇撇嘴,忍不住一溜话顺嘴而出:“明君圣主的品味便可靠么?恐怕不见得罢。唐玄宗成天政务缠身,头脑早被占得满满的,哪里懂得什么画儿好。我瞧隋炀帝虽然败在他手里,审美眼光却比他强得多了。”
赵佶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沉沉道:“你说的自然不错,可惜这些话只能藏在心里,断不可宣之于口。”环视四周,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轻声道:“便说李煜罢,治国武功自是不行,可要论吟诗作曲,太祖太宗便要逊色得多了。”想了想补上一句:“可惜江山不是吟诗便能保住的。”
苏湘望着他谨慎的模样,按捺不住笑意盈然,只得捂住嘴吃吃窃笑。赵佶明明赞同她的看法,甚至比她更激进,却碍着身份不敢议论祖先。依她的现代思想看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实在太正常不过。看着赵佶在思想斗争中挣扎,仿佛逗弄一个小孩儿,乐趣无穷。
赵佶本就心慌,再看见苏湘忍俊不禁的表情,又羞又恼,板起脸申斥道:“喂,你不许笑。”
苏湘点头:“是,臣妾谨遵皇上谕旨。”脸上却笑意更浓,似三月盛开的牡丹,两颊生春,一抹红晕若隐若现,愈发显得娇艳动人。
赵佶心中一荡,本想令她不可再笑,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嘴。右臂一张,将她圈在怀中,左手牢牢握住了她的樱桃绣口,笑骂道:“不正经,让人听到可怎么办。”但觉手心处柔软生温,想起她娇嗔温软的嘴唇,满心迷醉,全身仿佛酥软在一处,使不出半分力气。
苏湘努力挣扎,见他神情有异,忽然想起前日之事,心头一凉,一使力从他怀里钻了出来,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皇上,内府人多眼杂,臣妾不敢魅惑天颜。”
赵佶正在兴头上,听她忽作劝诫之言,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初初燃起的火花顿时浇得透彻,不禁垂头丧气:“哦,既然这般,你便先退下罢。”
苏湘略有几分不忍,想起往日他的冷漠,狠一狠心,便向门外退去,忽被赵佶唤住:“还有一事,朕倒想听听你的意思。太后查获皇后在坤宁殿行巫蛊之术,你认为如何?”
苏湘一愣,没想到他竟会相询后宫事宜,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缓缓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皇上又何必汲汲于神怪之谈?刘太后曾经巫蛊,或较他人敏感。臣妾平生但求问心无愧,于鬼神巫术一门一无所知,亦不信其效,皇上问臣妾意见怕是徒劳。”
她虽回答得滴水不漏,亦明白表明自己态度。巫蛊本是无聊之人庸人自扰,信者信之,不信者哂之,绝无纠缠之理。苏湘虽未听从孟雅漪的建议为皇后说情,却委婉表达了对刘太后动机的质疑。曾借巫蛊上位的人故技重施,何足为奇。
赵佶似有触动,微笑道:“你说的极好。后宫事务繁多,太后年长,实不该过度劳累。不过巫蛊乃是后宫大忌,理应着人好生调查,朕便派刑部侍郎周卿家料理此事,想必妥帖。”
刑部侍郎周鼎为人刚直,且与王氏家族相好。赵佶这般处理,纵然不轻信皇后的清白,也断不令太后有机可乘、刘太后年方二十出头,赵佶却以年长劳累为由不愿她过多插手后宫事务,忌讳后宫干政的同时,想必看出刘太后的野心。
赵佶本不信王燕莹巫蛊之说,早已想好了对策。之所以问苏湘意见,乃是知晓她心思纯净与王燕莹有旧,不至如郑明瑶、王洛芷一般落井下石,故而为自己寻一个台阶下。
苏湘适才直言无忌,此刻方醒悟不妥之处。刘太后早有染指六宫之意,无论皇后巫蛊一案是否是她设计,无疑都是她揽权的大好机会,焉能不珍而重之?不料却被自己三言两语破坏,必定心存怨恨,这个大梁子,只怕是牢牢结下了。
她心底一声长叹,本着良心以德报怨,替王燕莹说几句公道话,不料种下祸事之根。蔡家树大招风人人侧目,连足不出户的孟雅漪亦知。她树敌无数,这下又添上一个分量极重的刘太后,未来宫中的日子,只怕更加难过。
她侧头向窗外望去,几个小宦官步履匆匆,或是前往崇恩宫向刘太后告密也未可知。入宫时日尚浅,根基不深,祸从口出。苏湘无奈,遥遥望着几只白色鸟儿扑棱着翅膀,直直飞向天际,化成几个小小的黑点,渐渐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