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湘猛然想起，这把团扇无论做工、花样、材质均与皇后给自己看的郑明瑶赠物一般无二。她记得清楚，唯一的不同是那把团扇绣的是“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乃是李益的诗句。当时她曾怀疑郑明瑶别有用心，这样看来，莫非是又一个针对皇后的阴谋？
郑明瑶浅浅福身，对赵佶道：“臣妾钻研史书，感皇后娘娘贤良淑德，颇似汉代才女班婕妤，特命人用杭州真丝制成一把扇子，赠与皇后娘娘，但扇上并无绣字，唯有云样花纹而已。臣妾看这把扇子的工样、材料正似臣妾送去那一把，故而有此猜想。”
郑明瑶送扇意在讽刺皇后如班婕妤一般无宠，皇后想必见之烦不胜烦，怎会在扇上绣字？苏湘见郑明瑶满脸郑重，浑无作伪之态，更不明白她用意何在。
“臣妾与蔡婕妤随意游玩，恰好路过先帝与太后定情的大石。臣妾将石头的来历讲过蔡婕妤妹妹听，无意间发现了这把团扇。此扇绝非臣妾之物，蔡婕妤可为证明，请皇上明察！”刘夏晴长跪于地，半抽泣半颤抖娓娓道来，似是犯了极大的错误。
苏湘本以为赵佶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谁知他听了刘夏晴和郑明瑶的话，脸色出乎意料地沉重，一字一句道：“这样说来，这把扇子可能是皇后落在此地的？”
郑明瑶小心翼翼道：“臣妾不敢妄言，猜想罢了。臣妾所呈团扇样式尚衣局当有记载，若皇上有意，不妨命人查验，便知此扇是否为皇后娘娘之物。”
赵佶面色铁青，吐出几个字：“查！传皇后！”
苏湘大为惊讶，不知赵佶为何如此震怒。她未知来龙去脉，不敢多言，悄悄观察郑明瑶与刘夏晴的脸色。二人神色一般无二，紧张中带着几分计谋得逞的窃喜。
皇后不明所以，困惑不失端庄，向赵佶行了一礼：“皇上传召臣妾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刘夏晴察言观色，呜呜咽咽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与蔡婕妤信步闲游途经此处，不想在石边发现了您的扇子，或是无心遗失，蔡婕妤可为臣妾作证。”
皇后神色大变，屈膝跪倒，急急陈情：“皇上，昨夜臣妾陪您在御花园宴请辽使，蔡大人等亦在座，臣妾绝没有做过任何不守宫规妇道之事，请皇上圣察！”她的声音因激动恐惧而颤抖不已，显然惊慌到了极点，落在赵佶眼里未免成了心虚的表现。
赵佶冷冷扫了她一眼，平视前方，口吻痛苦而难以置信：“昨夜你与楚亮双双离席，朕虽知你二人有旧，并未多思。谁知……”他翻来覆去掂着手中团扇：“好一个比翼连理，好一个此恨绵绵！身为大宋后宫之主，竟与辽臣私相授受，该当何罪！”
苏湘听到此处，终于明白了皇帝震怒的原因。楚亮昔日向王燕莹求亲未果，因情失意出言不逊，得罪了当朝宰相，一怒之下远赴辽国，此事几乎人人皆知。原来这次的辽使竟是楚子夜，王燕莹身为大宋皇后，出面接待，不慎落入他人陷阱。
刘夏晴装作无意，实则谁都看得出，她早与郑明瑶串通一气。苏湘回想她异乎寻常的热情，其实不过为了多一个目击证人罢了。苏湘位微人轻，无缘出席辽使宴席，自然不明状况，莫名其妙被刘夏晴与郑明瑶利用，同推皇后王燕莹下井。
皇后连连顿首，啜泣道：“臣妾与楚亮昔日相识，不过点头之交。自他奔逃辽国，五六年间毫无来往，昨日重逢亦是侥幸，谈何私相授受之说？臣妾此先并不知楚子夜是辽使，断无随身携带定情团扇的道理，望皇上明察！”
她反驳的理由甚是有力，赵佶一听之下不免有几分动摇。略一思索，疑点重重不易索解，正想扶她起身，郑明瑶却在一旁道：“皇后娘娘所言正是！听闻娘娘长兄掌管军务，常与辽国联络。想来楚子夜或是看在娘娘兄长的份上，多说了几句话罢了，却让人误会。”
皇后眼见赵佶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暗暗瞪了郑明瑶一眼，解释道：“臣妾兄长虽与辽国有所往来，断无私自联络楚子夜之事。昨夜臣妾与他闲话几句家常，乃是寻常问候之语。臣妾待皇上一心一意，可昭日月！望皇上体察臣妾多年侍奉之情，明鉴此事！”
昨夜出席辽使宴会的除了皇后，唯有贤妃郑明瑶。苏湘猜测机缘巧合之下，皇后与楚亮同时离席，便被郑明瑶抓住了把柄。王燕莹与楚亮有旧情虽是人所共知，这样的天赐良机却可遇而不可求。苏湘回忆起早在一年之前，郑明瑶便布下此局，等着王燕莹上钩，实在用心良苦。
但此局有一个天大的漏洞。若是皇后拿出一把一模一样的扇子当场揭穿郑明瑶的计划，就算证据欠缺，赵佶必定动摇。王燕莹与赵佶并非无情，而与楚亮五六年无来往，初见面便放下身份地位，与他情定终生，实在不易相信。
一个宫婢双手捧上一本册子：“这是尚衣局的记录，请皇上与众位娘娘过目。”郑明瑶接过册子，不待赵佶吩咐，翻开几页，边查边问：“一两年前我命周尚衣为皇后娘娘特制的团扇，上面可有记载？”嘴上问话手中毫不停歇，转眼便翻到了需要的一页，递在赵佶面前。
赵佶粗粗扫了一眼，与手中团扇两相比较，勃然大怒，一把将扇子掷在皇后身上，斥道：“你自己看清楚，可有冤枉了你？为何将绣有同心文字的团扇弃在先帝与太后定情石下？枉朕一直信赖你、看重你，不想你竟与辽使私自往来！”
赵佶双手背在身后，气得肩膀微微颤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对王燕莹气愤失望到了极点。苏湘从未见过他如此伤心难过的模样，知他与王燕莹有着一份真情，不禁黯然神伤。
皇后心如刀绞，含泪叩首：“世间一模一样之物易寻，何况一把团扇？辽使已然离境，而臣妾尚在宫中，便是用心不二的明证。臣妾问心无愧，望皇上明察！”
郑明瑶笑吟吟插口：“皇后娘娘说的不错，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不足为奇。既然娘娘认定这把是假造，不如将臣妾送去的那一把取出，两厢对质，娘娘清白不证自明。”她有恃无恐的口气令苏湘诧异，莫非坤宁殿的扇子在她手里，故而认定皇后不可能翻案？
皇后怔了怔，想开口说话，对上郑明瑶略带嘲讽的目光，忽然呆住了，低头沉思。
赵佶见状，愈发不喜，催促道：“贤妃所言有理。若如你所言，原扇必定留在坤宁殿，便命人寻出对比，真假立明，朕断断不会冤枉了你去。”他毕竟放不下与王燕莹的多年感情，不愿相信她的背叛，言语间充满回护之情。
皇后深深望了赵佶一眼，无限哀伤，咬咬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再度叩首：“烜儿不留神弄洒了蟹黄汤汁，淅淅沥沥污了扇面。臣妾无法，不得已将贤妃妹妹送来的扇子处理了。”停一停语气更加坚定：“坤宁殿已无贤妃妹妹送来的团扇，请皇上圣裁！”
语出惊人，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唯有郑明瑶维持着端庄的笑容，仿佛早已洞穿一切。周围的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各人屏气凝神，等着赵佶发话。拿不出另一把扇子，皇后的罪行便坐实了大半。后宫妃嫔与人私通是大罪，何况一国之母的皇后？
苏湘狐疑地望着皇后淡定沉稳的表情，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眼见有机会翻身洗清嫌疑，她竟这般白白放了过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纵使她所言是真，大可先交一把类似的充数，再慢慢想法子调换，总好过不明不白背上私情的黑锅。
赵佶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残忍的话，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后退一步倚在石上，重复道：“烜儿不留神污了扇面……处理了？及时，当真及时！”他缓缓抬头，直迎上皇后动情温柔的目光：“你我结发夫妻，朕本不想怀疑你，可是……为什么？”
皇后垂首沉默良久，方慢慢道：“臣妾一时糊涂，请皇上恕罪。”
此话听在赵佶及众人耳中，无疑当场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赵佶一个踉跄，却不看路，目光牢牢钉在皇后身上。不甘心地追问：“一时糊涂？你当真只是一时糊涂？朕与你举案齐眉多年，又有烜儿，难道你全然不顾忌自己的身份地位？”
皇后重重叩首，额头泛起一片红紫，竭力维持着不哭出声来：“臣妾与楚子夜绝无私情，请皇上明察！臣妾身为皇上的妻子，烜儿的母亲，断不会作出此寡廉鲜耻之事。”
赵佶挥挥手，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朕不知如何信你。你且歇着吧，让朕好好想一想。”灰心丧气到了极点，他仍保留着一线希望仅吩咐将皇后禁足。苏湘暗想，王燕莹在赵佶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果非一时一力所能撼动。
皇后闭上眼，哽咽道：“臣妾遵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