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的荷塘,冰冷如刀的池水一点一点刺进她的每一寸皮肤,鲜血汨汨浸透了苏湘的裙摆,幻化成一片殷红的玫瑰。她想呼喊,想努力向上浮,却被什么抓住了手脚,使不出一丝力气。“救……救救我……”她默念着,不由自主渐渐下沉。
再次醒来已是三天之后,苏湘微微睁开恍惚朦胧的双眼,便听得莺语和影言喜不自禁地呼喊、奔叫。我在哪里,嘉薇宫,我回来了,发生了什么?
“娘子,您终于醒了,节哀顺变啊!”一个小宫婢见莺语与影言出去,拣了个空端进一杯热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观察苏湘:“奴这几天都在为娘子祈福,求上天保佑娘子和小皇子平安无恙,没想到还是……娘子,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
“小皇子?我……难道我……”苏湘脑中轰然一声巨响,难以置信,猛地攥住小宫婢的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有孩子了?孩子呢?在哪里?”
她激动之下手劲奇大,掐得小宫婢几乎哭起来,一边扭着身子挣扎,一边哭叫道:“奴不清楚,娘子莫问我。娘子……娘子去问莺语姐姐吧。”
苏湘不理会她的哭求,眸子散乱无光,喃喃自语:“是了,我从冰水里起来,孩子一定没有了,孩子怎么会还在呢?你说,我的孩子是不是不在了?”
众人闻声闯入,莺语狠狠剜了小宫婢一眼,与影言齐齐跪下,带着哭腔道:“娘子,您身子虚弱,还是好好躺下请魏太医诊治吧。小皇子虽然没了,您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切不可伤心过度,弄坏了身子啊!奴已派人禀报皇上,大概就要到了,您可得保重自己啊!”
苏湘充耳不闻,仿佛置身一片茫然无垠的世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来来回回唯转着一个念头:孩子,孩子没了。她原以为自己穿越而来,绝不会怀上孩子,因此不注意身体变化。孰料这个孩子不仅来了,而且如一片秋风吹落的枯叶,无声无息地去了。
若她早些发觉,是不是能保住这个孩子?他是什么样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好不容易在孤寂荒凉的宋朝世界有了一个伴,竟然如风一般消逝了。满心满腔的悔恨、愧疚似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她的咽喉,令她喘不过气。
影言见苏湘神情木然,对一切不闻不问,唯恐她身体受了损伤。她递了一个眼色给莺语,两人轻手轻脚服侍苏湘平躺在床上,请魏邈仔细诊治。
魏邈越检查越是神情凝重,寒冬腊月,额头上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长舒一口气,面有为难之色,望了望莺语和影言,便想退下。谁知苏湘忽然一跃而起,抓住他的衣袖,声音沙哑:“魏太医,你说实话,我是不是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魏邈没想到苏湘一开口便直冲重点,张口结舌,想敷衍几句安慰她,却被她凌厉凶狠的眼神震住,支支吾吾半晌方道:“微臣尽力为娘子调治,或有一线希望。”
苏湘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仰面瘫倒在床上,眼泪似决堤的洪水奔流而出,淅淅沥沥沾湿了玫瑰刺绣的枕套,****了孤苦伶仃的灵魂。她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上天这么残忍,不让她感受一刻身为人母的快乐,便将她丢弃在无尽的悲伤之中。
接下来的日日夜夜,苏湘几乎都在沉默中度过。她整夜整夜盯着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不吃不喝,不哭不笑,仿佛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莺语和影言急得发了疯,每日端着饭菜苦口婆心地劝说,苏湘却似什么也没有听到,毫无反应。
蔡京得讯后气得几乎昏厥,当即联合幕僚上书赵佶,力数王家几大罪状。赵佶本就痛恨王德贞的所作所为,再加上文臣武将的推波助澜,更是一发不可收。他不顾太医精神紊乱的诊断,赐予王德贞一条白绫,将王家上下远谪荒凉的琼州。
后宫虽有人觉得赵佶处罚过重,但无一人敢公开为王德贞说情。皇后病势沉重,刘太后元气未复,郑明瑶、王洛芷表面皆与苏湘交好,至于刘夏晴等位分低微之人,更是唯恐惹祸上身。宫人们窃窃私语:苏湘虽在病中,风头却一时无两。
莺语将处死王德贞的消息告诉苏湘时,她已能吃少量流食。半个多月梦魇缠身,苏湘唯有猜测:或许她的怀孕不过是上天的一个错误,误将她当作真正的北宋人。后来他们发现了疏漏,便毫不留情地收回了她的孩子,并让她永远不能怀孕。
她不知自己猜测得对不对,但她宁可选择相信。或许唯有这样,她才能无牵无挂地在勾心斗角的深宫活下去,才能更长久地陪在赵佶身边。她这样安慰自己,再加上赵佶的关心爱护,身体便一日一日地好转,连精神也恢复了许多。
“娘子,皇上下旨破格封您为昭仪,谕旨一会便到,皇上还特准您不必行礼。”影言笑意融融,弯身将一杯武夷岩茶递到苏湘手中:“这是昨儿蔡大人命人送来的新茶,说是武夷山天游峰云顶上的特地采摘的,极为不易,请娘子品尝。”
苏湘嗯了一声,浅啜一口,白皙的面颊渐渐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皇长子如何?新来的乳娘还习惯么?一日三餐进得如何?”
影言想起苏湘未出世的小皇子,心头一酸,草草回答了几句。苏湘知她心意,不多追问,转了个话题:“我这些日子病着,宫里怎么样了?皇后娘娘病势如何?太后可有异动?”
“太后经过上次的事,一直留在崇恩宫礼佛打坐。郑贤妃娘娘与王婉仪娘娘平分秋色,皇上除了来咱们嘉薇宫看望娘子,基本都在二位娘娘宫里。奴听闻二位娘娘面和心不合,常在暗地里较劲,怕是一触即发。至于皇后娘娘……”影言有些为难,生怕刺激苏湘,侧头想了一会儿,咬唇轻声道:“前儿遇见苑竹姐姐,说皇后娘娘怕是快不行了。”
“什么?”苏湘吃了一惊,猛地掼下手中茶碗,立起身:“这怎么得了,为何不一早回报?快为我更衣,我要去坤宁殿探视皇后娘娘。”
影言吓得全身一震,直直跪倒:“并非奴有意隐瞒。十天之前皇后娘娘特特求了皇上圣旨,晓谕六宫:皇后娘娘独居坤宁殿养病,后宫诸人一律不得前往打扰。皇后娘娘不许,奴又怕娘子担心,因而不敢贸然回禀,请娘子息怒。”
“一律不得前往?那皇上呢?为什么?”苏湘皱眉想了想:“皇后娘娘新生的小公主怎么样?还养在坤宁殿么?难道没人去探望小公主?”
“小公主托给了郑贤妃娘娘照顾。娘子说的不错,皇后娘娘连皇上也不愿见。奴也猜不透原因,莫非皇后娘娘得了严重的传染病,恐怕过给皇上?”
苏湘摇摇头,唇边扬起一抹凄凉:“依我猜想,多半皇后娘娘容颜憔悴,不愿让皇上看见自己丑陋的模样。女人最爱惜自己的容颜,何况在心爱男子面前,总想永远维持最美丽的形象。汉武帝李夫人如此,当今皇后也如此,不足为奇。”
皇后即将凋零,却早已安排好一切。皇长子托付给家世背景最显赫的昭仪苏湘,公主托付给刚刚经历丧女之痛的贤妃郑明瑶,用心良苦。王燕莹生命虽然短暂,却在幽深阴暗的后宫开出了一朵最绚烂的花朵。苏湘想起二十年后的靖康之乱,沉沉叹息:在花儿一样的年龄逝去,不必落于金人之手惨遭蹂躏,未尝不是她的幸事。
苏湘沉浸在滚滚思潮之中,全不注意莺语立在门外,悄悄向影言打了个手势。“梁公公急报,蔡大人出了事,这个时候要不要告诉娘子?”
影言皱眉,小心看了看苏湘,压低声音:“娘子精神刚刚恢复,会不会……可是这等大事,咱们怎可私自做主?要不我在这里守着,你去问问魏太医?”
“不瞒姐姐,我也是这么想的。”莺语提起刚才的事,气得面色通红:“那个魏太医一听说蔡大人出事,便推说公务繁忙,我守了一个时辰也没见到,还怎么问啊!”
影言一声长叹,声音略大,惊动了一旁的苏湘。她望了望神色古怪的二人,叹息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事不能听吗?莺语你细细说罢。”
莺语与影言无奈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回禀:“娘子在病中,不知前朝的事。上次九鼎铸成,皇上主持祭天大典,本来是举国欢腾的大好事。谁知当日九鼎开裂,皇上当即变了脸。幸而蔡大人反应机敏,将凶兆推到辽国身上,暂时掩了过去。谁知几个与蔡大人不睦的文臣揪住此事不放,大做文章。皇上刚刚下旨革除蔡大人尚书左仆射之位,娘子,这可怎么是好?”
“革除宰相之位?”苏湘面色凝重,良久沉默不语。莺语恐怕话说的太重,又不知如何圆场,急得汗水涟涟。苏湘忽然发话:“告诉梁公公,我有一幅字要献给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