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猜想苏湘免不了为蔡京求情,本不愿答允她,却抵不住书法的魅力。他在紫宸殿中踱来踱去,犹豫再三,问梁师成:“蔡昭仪真的只说献书法,没提蔡卿家的事?”
梁师成最了解赵佶心意,听他不改称呼,仍唤蔡京为“蔡卿家”,面带跃跃欲试之色,微微一笑,躬身答道:“蔡昭仪深明大义,明白后宫不干政事之理。况且就算她想提,只要皇上不接话、不答应,她想闹也没处闹去,只能陪着皇上赏画。”
赵佶一听有理,心中更活动了几分:“正是,朕难道还怕她撒娇不成?说起来她也受了不少苦,刚刚病好,还惦记着给朕敬献书画,朕怎可拒而不见?”他微微点头,清了清嗓子,负手向后殿走去,吩咐梁师成:“请蔡昭仪过来吧。”
他一边走,一边仰天喃喃:“书画之于朕,便如杨贵妃之于唐明皇,如何是好?”
苏湘了解赵佶的性子,对他的传召毫不意外。莺语和影言又惊又喜,手忙脚乱为苏湘更衣,喜滋滋唠叨:“听说昔日皇后娘家出事,皇上以避嫌为托,一连半月不见。现下皇上不怕流言请娘娘到紫宸殿以叙,足见娘娘在皇上心中地位不同,当真圣宠。”
苏湘晋为昭仪,宫里诸人皆改了称呼。她心知这个位分是为了她死去的孩子,每每想起总无比揪心。她披上一件月白苏锦对襟襦长裙,金线勾边,裙摆零星绣着小朵小朵的迎春花,端庄雅致而不失风情,正适合一个风华正茂的伤心女人。
苏湘听着莺语和影言的议论,浅浅一笑,摇头道:“并非我的功劳,而是这两幅书法。皇上可以放下朝政、后宫,却唯独放不下书画,皇后不明白这道理罢了。”
苏湘猜想得不错,赵佶尽管努力装出不屑一顾的冷漠表情,两只眼睛却急不可耐地来回在她手中的卷轴上滚来滚去:“书……你求见朕所为何事?”
苏湘忍住笑,不戳破赵佶的失言,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面色如常:“臣妾病中多时不见皇上,甚为挂念,故而托梁公公带话,不知皇上近来可好?”她有意挑逗赵佶的兴趣,不仅不急着展开书卷,反而往身后藏了藏:“既然皇上安好,臣妾也不过多打扰了。”
赵佶眼见她竟有离去之意,以为自己冷淡的态度令她误会,按捺不住好奇和心急,上前拉住她的衣袖:“你不是有一幅字给朕看?怎么还没拿出来就要走?”顿时感觉自己的失态,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掩饰道:“朕听梁师成说起,随口问问罢了。”
苏湘斜睨了他一眼,嘟起嘴故意试探:“皇上难道不怕臣妾为父求情?万一这幅字皇上不喜欢呢?臣妾思来想去,还是少说为宜,免得宫中流言蜚语。”凑近在赵佶耳边,娇声细语:“况且皇上没见到书法,必定魂牵梦绕,没准会多来嘉薇宫转转。”
赵佶又好气又好笑,伸臂牢牢把她锁在怀里,笑道:“你若不给朕看,今天就别想走了,朕就算抢也定要抢了来。湘儿眼光极佳,看中的必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苏湘听他所言正合己意,不再执拗,不回身摊开书卷,边展边道:“其实臣妾犯了欺君之罪,这不是一幅字,而是两幅,恐怕皇上见了要失望了。”
赵佶见桌上摊开的俱是拓本,一幅是唐代名家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一幅是薛稷的《升仙太子碑》。两幅字俱是名人精品,他早就瞧得记熟了。苏湘带来的竟是这样两幅常见的书法作品,赵佶不禁失望,神色也变得怠懒。
苏湘看出他的想法,微微一笑,目不斜视,指着《雁塔圣教序》问道:“皇上可喜欢这幅字?储体字结构谨严,笔势却与欧、柳诸家迥异,臣妾不解其味,故而带来向皇上请教。”
“朕确实临摹过不少褚遂良作品,他字体常取狭长凌厉之意,不似颜欧柳等人讲究气势雄浑、笔法圆润,可说自成一格。”赵佶端详着《雁塔圣教序》,渐渐来了兴趣:“这等好字体,名气却比欧柳差得远,可见世人眼光不同,未可强求。”
“皇上觉得是世人眼光不同?臣妾却认为褚遂良未将笔法真义发挥精尽。”苏湘察言观色,状若无意翻弄着手上的书卷,指着其中一个字撇撇嘴道:“譬如这个‘抱’字,原本体式清瘦,偏偏最后收笔藏锋,反与整体格格不入,未能尽美。”
赵佶听她一说,兴趣渐浓,俯身观察书法笔势,若有所思。
苏湘趁机进言:“皇上观摩各类书体多年,何不取众家之所长,形成自己独一无二的书体?前人之谓虞世南、欧阳询尽善尽美,焉知其后又有颜真卿、柳公权青出于蓝。皇上研究书体业已精深,若汲汲于他人范围,不免浪费了绝佳的天赋才华。”
赵佶猛然抬头,怔怔望着她:“自己的……你的意思是……”苏湘点点头,握住他的手,脉脉含情望着他的眼睛,鼓励道:“臣妾深知,皇上一生所爱在书画一途。若耽于人言纷纷不敢锐意进取,岂非后悔一世?臣妾愿随皇上一同摸索,以成大业。”
赵佶望着她盈盈发光的眸子,心潮澎湃久久难平,一手拥住她,一手擎起桌上的书卷。会将书法当作大事业的,除了他自己,大约只有她了吧。后宫佳丽三千,知心人不过她一人而已。赵佶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即使为了你,朕也绝不虚度光阴。”
文臣武将们若有知,大约会把她当作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吧,苏湘默默想着。强逼一个心有所爱的人放弃理想,登上帝位挑起治国安邦平天下的重任,他们难道不觉得自己残忍吗?一双写出瘦金体的手,偏偏要指挥千军万马,有谁能理解他的力不从心?
苏湘悄悄望了望正在专心挥毫泼墨的赵佶,缓缓扣上殿门,吩咐梁师成:“皇上下旨一日内不要旁人进去打扰。,有劳梁公公费心。”
梁师成对苏湘十分客气,躬身笑道:“还是蔡昭仪娘娘最了解皇上喜好。这几天因为蔡大人的事,皇上日日烦躁不安,小的们都不敢打扰,幸而蔡昭仪出面。”
苏湘听他故意提起蔡京,微一沉吟,顺水推舟问道:“蔡大人的事据说与张家、王家有关?我久居深宫,对前朝事务不甚了解。因为此事关系蔡家,故而多嘴一问,还望梁公公见谅。”梁师成是赵佶身边第一红人身份地位非同寻常,后宫众人待他一向礼貌有加。<图片1>
梁师成不正面回答苏湘问题,也不闪躲,只道:“张贤妃、王才人事情已了,背后纷纭过眼云烟罢了,娘娘不必忧心。蔡大人深得皇上倚重,一时罢相皇上亦心存不舍。倒是小的近来听太后提起想选送新人入宫侍奉,恐娘娘不知,多一句嘴罢了。”
有新人要入宫?何人?苏湘心头咯噔一声,几乎不能维持表面的笑容:“多谢梁公公提点。”她与赵佶相处日久,愈见倾心,听闻新人二字便如在心口上插了一把刀,辛酸、伤痛交织。她暗暗责备自己,不过听了一个消息,怎地如此失态。
影言看出苏湘的伤心,唯恐她在众人面前露了出来,急忙扶她到一旁桃花树下,低声劝慰:“皇上对娘娘的关爱,奴看在眼里,新人怎可相较?皇上刚刚破例在敏感时期与您见面,又谈了许久的话,可是后宫谁也没有过的恩宠,娘娘何必多心。”
苏湘点点头,苦涩微笑,问道:“听说郑贤妃最近想见皇上不能如愿,你可查明原因?”
“郑贤妃娘娘自从寿庆公主夭折一直身子不适,近来又忙于照料新生的小公主。听说是太后向皇上进言,让郑贤妃娘娘好好休息。郑贤妃娘娘虽有怨言,也不敢不遵。”
苏湘低低哼了一声,不屑道:“太后刚刚惹了那么大的事,还怕与郑贤妃梁子结的不够深么?居然还主动招惹她?”忽然顿一顿,心有所动:“莫非她有意扶持新人?你好好盯着崇恩宫,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太后并非鲁莽蠢笨之人。”
影言应了一声,二人相对无言。忽见几个女子端着托盘缓缓走近紫宸殿,为首一人身着浅紫色衣衫,与寻常宫婢的淡绿色宫装不同,远远望去颇有鹤立鸡群之态。
“那是谁?”苏湘指着渐渐走近的紫衣女子,低声问影言:“你可觉得她的模样似曾相识?尤其是走路的姿态,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是谁?”
影言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若有所动,打量了许久,掏空思绪费心琢磨,最终无奈地摇摇头:“奴也觉得她十分面善,可是想不起来像谁。要不奴去问问?”
苏湘微微颔首,不多时,影言神色古怪,附在苏湘耳边:“娘子,奴问过了,她名叫谢婉容。”
“谢婉容?”苏湘喃喃自语:“我认得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