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王燕莹病重多时，薨逝的消息并未引起前朝后宫太大动荡。一切依照常仪有条不紊进行，仿佛生老病死不过是最正常的事。人们迅速把精力投在后位竞争上，坤宁殿云板之音未衰，硝烟便四下蔓延，一只只无形的手、贪婪的眼皆死死盯住了殿中宝座。
苏湘牵着皇长子稚嫩的小手，立在王燕莹灵前，思绪万千。短短几年，张怡露、王德贞、王燕莹，一个个年轻生命流水般消逝。回首歌舞升平的大宋后宫，不知还要上演多少勾心斗角的悲剧。苏湘一阵眩晕，长长叹了一口气。
“蔡昭仪似乎心情不太好，是否思虑过度？”王洛芷娇俏伶俐的嗓音由于连日哽咽抽泣略显沙哑，形容憔悴眼神却不失凌厉，在苏湘身上打了个转，顿一顿，开门见山问道：“不知是为了先皇后还是未来皇后？或者为了自己？”
苏湘使了个眼色，令影言牵走皇长子，方道：“皇后娘娘薨逝不过几日，王德妃娘娘便忍耐不住了么？”她特意压低的声音如树叶沙沙擦过耳侧：“若让皇上听到了，恐怕……”
“我怕什么？当年王燕莹是怎么想着法子害楷儿的，难道我能忘了不成？”怨毒与幸灾乐祸之色在王洛芷脸上一闪而逝：“蔡昭仪惺惺作态手段高超，本宫学不来。本宫不与你绕圈子，只问一句：你是否有意参与后位之争？”
苏湘想了想，老实作答：“没有，娘娘多虑了，我并没有那样的野心，也没有足够的资历。”王洛芷性格直爽、爱恨分明，苏湘与她亦敌亦友，十分欣赏她的性格。明知她意欲争夺皇后之位，苏湘不愿莫名其妙树敌，索性直言不讳。
王洛芷仔细打量着她的眼睛，直直盯了半晌，撇撇嘴道：“那就好。本宫的想法你不会不清楚，既然你无意相争，本宫也无意与你为敌。”
苏湘点点头，福一福身：“既然如此，嫔妾先行告退。”
王洛芷望着苏湘，半晌不语，嘴角一点一点上扬，面上绽开一朵娇媚的花，上前几步挽住苏湘的手臂，悄声道：“当年你我姐妹合作无间，妹妹总不该忘了。后宫人心难测，姐姐我待妹妹却一直如故。倘若妹妹不嫌弃，我愿重修旧日之好。”
她拉拢苏湘之意明显，可惜苏湘心中早已认定郑明瑶为后。虽然她不讨厌王洛芷，也不愿在这个时候与她过分亲密。皇后一死，后宫形成三足鼎立局面。倘若她与王洛芷交游甚密，给旁人造成共抗郑明瑶的错觉，皇后人选便不言而喻。
苏湘退后一步，轻轻避开王洛芷，微笑道：“皇后娘娘新丧，人口杂乱，臣妾恐怕给娘娘招来祸患。娘娘与嫔妾姐妹相待，嫔妾不胜荣幸。”
王洛芷脸色一变，正想开口，却见梁师成神情严肃，向二人而来，讪讪闭了话头。
梁师成向二人行过礼，道：“皇上、太后谕旨，传后宫众位娘娘共聚紫宸殿。”
苏湘与王洛芷不禁对视一眼，心知肚明。能让赵佶放下成见与刘太后共同议事，唯有皇后人选。王洛芷张了张口，本想向梁师成打探，但见他面色凝重，恐怕打草惊蛇，索性闭口不言，神情随意对苏湘道：“既然这样，蔡昭仪便与本宫一同过去吧。”说着又挽起了她的手臂。
苏湘闪避不及，被她牢牢牵住，哭笑不得。她二人若以这副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谁不以为她是王洛芷一方的人？当着梁师成的面不好大力挣脱，苏湘不得已递了个眼色，对梁师成无奈一笑。唯今之计只要赵佶不怀疑，她便有保持清白的机会。
离紫宸殿尚有百米之遥，王洛芷便示意宫人通报。苏湘听着小宦官声若洪钟的吆喝，唯有苦笑连连。王洛芷一步不放松，死死抓着苏湘的手臂，嫣然一笑：“臣妾正与蔡昭仪闲话家常，感叹皇后娘娘红颜易老，不想皇上与太后传召，稍稍来迟。”
赵佶看着她二人亲密的模样，皱眉嗯了一声。刘太后神色变了变，代赵佶回答道：“突然召你们前来是为了商量一件大事，既然来了就各自落座吧。”
在座众人如刘夏晴、谢婉容不敢得罪王洛芷，皆对苏湘投来鄙夷的目光，不用问也知她们心中想法。前任主子皇后刚刚逝世，便亟不可待讨好未来的皇后，毫无节操可言。苏湘叹了一口气，清者自清，就算她想解释只怕她们也不会相信。
郑明瑶淡淡扫了苏湘和王洛芷一眼，唇角微扬算是打过招呼，既无一句讽刺也无半点嫌弃，仿佛一切与她毫无关系。自从皇后薨逝，她待人处事总是泰然自若，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架势。苏湘几乎便要击节赞好，这样雍容典雅的气度才堪为一国之后。
赵佶对上苏湘的眼神，见她钦羡满满望着郑明瑶，不由拈须微笑：“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后。朕与众臣商议，贵妃郑氏德才兼备，宜立为后。”
郑明瑶全身剧震，似乎完全不知此事，望了望赵佶，忍住无一言谢恩。她攥紧裙摆绣的金线牡丹，指节发白，看不出是激动还是害怕。
王洛芷“啊”地一声轻呼，几乎便要出言质疑。谢婉容会意，故作天真：“臣妾昨儿在御花园与皇三子玩耍，见其聪明伶俐不逊大人，身为所感。说起来，臣妾倒有些日子没见着二位公主了，不知郑贵妃娘娘是否欢迎臣妾去端凝殿作客？”
看似胡言乱语毫无关涉，实则点名皇子与公主与众不同的地位，不露痕迹而用意明显。苏湘忽然警觉，谢婉容看似蠢笨，实际心机深重、智谋颇深。她一番话既帮王洛芷质疑，却以皇嗣为借口不至惹怒赵佶，一箭双雕，难为她瞬间机变至此。
苏湘犹豫了一下，插话道：“皇长子年纪渐渐大了，正可与皇三子作伴。郑贵妃膝下已有两位公主，又要打理六宫事务，恐无暇照应两位皇子。谢才人既然喜欢孩子，不如替几位娘娘分忧，时常看望陪伴两位皇子，岂非两全其美？”
谢婉容听苏湘不禁化解了她话中的用意，反将照顾皇嗣的责任推到她身上，不禁忿忿。她位分低微不敢当着赵佶与苏湘争辩，只得委屈道：“臣妾谨记。”
赵佶微笑颔首，代郑明瑶回答：“郑贵妃暂时居于端凝殿，待朕与众位大人商议，再决定是否搬至坤宁殿，谢才人有心不妨多走动走动。”提起坤宁殿触及前情，他不禁长叹：“先皇后久居坤宁殿，一切布置如旧。朕不忍打乱先皇后设置，故而迟疑。”
郑明瑶亦有所感，温言道：“臣妾出身寒微，不敢与先皇后相较。臣妾愿长居端凝殿，不劳皇上与诸位大人费心。”态度愈见恭顺和善，全然不似宠妃时盛气凌人。苏湘暗叹，王燕莹以死打动郑明瑶，用心良苦，果然收到了成效。
王洛芷眼见大局已定，赵佶全不搭理谢婉容的问题，反而让郑明瑶拣了个讨好卖乖的机会，不禁气结。她恨恨瞪了郑明瑶一眼，余光扫过刘太后，正见她眸光如箭，转瞬即逝，恨不能直插在郑明瑶心口上。王洛芷微微一怔，默默沉思，垂头不语。
殿中一时安静无声，赵佶原以为郑明瑶立后一事会引起众人议论纷纭，没想到苏湘公然支持郑明瑶为后，王洛芷想着太后的事，无人插话。他点点头，唇角轻扬，端起一杯茶，状若无意吩咐梁师成：“朕昨日去端凝宫，宠幸了一位宫人，你记下没有？”
一语如投掷在水面上的大石，激起千层涟漪。苏湘与王洛芷俱是一惊，忘了自己的心事，呆呆望着赵佶。他故意当众提起此事，无非压迫郑明瑶给这位宫人一个名分。一夜风流便让赵佶念念不忘至此，这位宫人绝非泛泛之辈，难道是郑明瑶有意安排的？
“那位宫人名叫乔如薇，是臣妾宫中主管花草的宫婢。今天一早臣妾已命人停了她的职务，暂时安排在耳房休息。至于往后如何安置，还请皇上示下。”郑明瑶一板一眼回答。
苏湘心中怀疑，一眨不眨望着郑明瑶，却捕捉到与她答话截然相反的细微表情，混合着痛心、伤感、嫉妒、不安。这个乔如薇虽然是她的人，受宠却出乎她的预料。
戴上皇后的大帽子，她再也不能向往日撒娇耍赖，只能将一切苦痛深埋于心，甚至将心爱的男人亲手送上他人的枕席。苏湘望着郑明瑶故作平静的神情，心底涌起一阵悲哀。昨日活泼可爱的郑明瑶永远走了，又留下了一个悲伤无助的女人。
“传朕旨意，封乔如薇为乔美人，暂居汉舒宫吧。”赵佶一句话令众妃皆尽失色，谢婉容更气得面色惨白，她费尽心思讨好赵佶，使出浑身解数，依然只是个才人。而乔如薇竟然直接跳过平昌郡君、才人，从宫婢直接晋封为美人，破了后宫惯例。
赵佶欣赏着众人惊诧的表情，毫无修改旨意的意思。郑明瑶无奈，领着众妃福身行礼，算是默认了赵佶的旨意。苏湘跪在王洛芷身后，咬紧嘴唇。谢婉容、乔如薇，又一轮的花儿随春绽放，波澜诡谲、风雨激荡，又要开始了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