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五年,光阴如梭,苏湘倚在荷塘柳岸边,回想起刚进宫的一日,感概万千。同样的荷影飘香,同样的柳绵吹拂,却再也找不回当初无忧无虑的心境。五年来她目睹了后宫的勾心斗角,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今日的她再也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
“傍晚风大,娘娘披件衣服吧。”影言一如既往地心细如发,递过一件百合金线刺绣长袍。“皇上说今晚过来嘉薇宫,娘娘要不要先回去准备?”
苏湘摇摇头,不置可否:“刘婕妤早起身子不适,请太医调治了一天,今儿皇上定是要宿在灵转宫了。就算不是灵转宫,乔修仪的汉舒宫也排在咱们前头,我急什么呢。”眼见妃嫔们接二连三地怀孕,她的心犹如腊月冰封的湖面,寒凉彻骨。
影言理解她的抑郁,明知希望渺茫,仍安慰道:“皇长子虽不是娘娘亲生,孝顺懂事却不逊亲子。娘娘年纪尚轻,加之魏太医悉心调治,或许有天能康复也说不准。”
苏湘无奈摇头,她早就想得清楚。失子大约是上天怕她扰乱历史而有意为之,就算魏邈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她不知怎么同影言解释,扶着她的手缓缓立起身,随口敷衍:“话说回来,皇上的孩子也不少了,何差我的几个?罢了。”
“正是,皇上或许也是这么想的,要不怎么封了娘娘贵仪呢?宫里除了皇后和王德妃娘娘,就属您的位份高,可见皇上待您不同。再说,还有蔡大人。”
苏湘嗯了一声,偏过头,瞥见郑明瑶只身带着水凌,沿着青石小路渐渐靠近。王燕莹死后郑明瑶性子大变,谨言慎行气度雍容,几乎与王燕莹一个模子刻出来。尤其自乔如薇获宠,她愈发心灰意冷,当赵佶的恩宠似有若无之物,再也无心相争。
郑明瑶日日读书习字打发时间,倒与苏湘多了许多话题。她命中无子,不必忧心皇位归属,比之当年的王燕莹更无欲无求,与丧子的苏湘一拍即合,时常来往。她二人本就性子相投,如此几乎无话不谈,相互慰籍倚靠,成为后宫不可撼动的力量。
苏湘远远见着郑明瑶,笑语盈盈上前福一福身:“皇后娘娘万福。我正想着去端凝宫和姐姐说话,谁知竟在这里遇见。姐姐这个时辰出门,莫非要去瞧刘婕妤?”
郑明瑶看是苏湘,拉住她的手,笑容掠过一抹凄凉:“刘婕妤大清早便派人来端凝宫传话,说皇上谕旨,她身子不适不必过来请安。她既恨不得满宫的人都知道皇上今儿去了灵转宫,我才懒得打扰讨嫌。随便出门散散步罢了,谁知与妹妹心意相通。”
苏湘与郑明瑶并肩慢行,荷畔清香如醉,沁人心脾。“姐姐大度,万一助长了刘婕妤的气焰可如何是好?皇上前半年大封后宫,却至今未举办封后大典。妹妹听到不少风言风语,王德妃那边也有动静。万一她和刘婕妤联手,姐姐打算如何应对?”
郑明瑶耸耸肩,叹息道:“她觊觎后位已久,偏偏皇上和太后推我上来挡了她的路,她怎能不恨我入骨?我和她掏心置腹地谈过一次,可惜她一点都听不进去。其实皇上的意图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相信罢了。皇上越疼皇三子,她越是断不了念想。”
太子之位关系家国天下,岂是赵佶一人所能决定?何况赵佶并非不知嫡长子的正统地位。王燕莹临终将皇长子托付给苏湘经过了赵佶的默许,便是有意借蔡家之力稳固皇长子。王洛芷看不透赵佶的心思,就算鼓捣出再大动静,终究徒劳。
苏湘思绪飞转,二十五年的时光已过五分之一。倘若王洛芷知道未来宋钦宗的不幸命运,必定不会这般尽心竭力争取太子之位。换个角度,自己没有孩子未尝不是幸事,至少能无牵无挂地离开大宋世界,不为金兵刀剑下多添一个无辜的亡魂。
苏湘想着心事,忽觉得郑明瑶脚步滞了一滞,抬头望去,乔如薇由贴身侍婢蓝宛搀着,正从反方向迎面而来。昔日郑明瑶感伤寿庆公主夭折,无心侍宠,被乔如薇趁虚而入,从此恩宠不断。郑明瑶理解她的所为,心中仍不免有个疙瘩。
乔如薇有意给郑明瑶请安,直直冲着二人方向而来。眼见闪避不过,郑明瑶扶了扶鬓间的白玉嵌翡翠凤凰步摇,微笑嘱咐道:“乔修仪身怀有孕,水边路滑,需小心谨慎。”
乔如薇羞涩一笑,白皙如羊脂美玉的肌肤浮起一丝红晕,清丽可人。她身着浅粉白色碎花对襟襦长裙,裙角几只蝴蝶在芍药花丛翩翩起舞,淡雅而不失俏皮。一对雕成月牙形状的白玉耳坠沙沙拂过衣领,温婉迷人,配上胸前一串浑圆透亮的珍珠长链,尊贵而不俗艳。夕阳余晖斜斜上她的半边面庞,仿佛披上一层薄薄的金色面纱,似秋日摇曳的雏菊,秀美脱俗。
乔如薇的美丽不仅苏湘,一向以美貌自矜的王洛芷亦自叹不如,难怪赵佶一见倾心,几月间便从美人一路升至修仪,走到了张怡露几年的程度。如今她身怀皇嗣,几乎集六宫怨望于一身,却始终举止优雅。即使因着郑明瑶,苏湘也对她讨厌不起来。
“多谢皇后娘娘提点关心,臣妾必定时刻谨记于心。”乔如薇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大气不敢出。她服侍郑明瑶多年,对她又敬又怕。再加上昔日横刀夺爱,始终良心不安。纵然彼时身为赵佶第一宠妃,她在郑明瑶面前仍是一副小宫婢模样,唯唯诺诺,不敢半句顶撞。
郑明瑶看着她小心翼翼捧着肚子,想起自己怀着寿庆公主的光景,语气不由和缓下来:“你每日怀着身孕侍奉皇上想必辛苦,无他人便不必行此大礼。本宫与你相识已久,知你身子虚弱,如今既有张太医照拂,你切记谨遵医嘱,不可由着性子恣意妄为。”
乔如薇面红如醉,低低答应,仿佛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纯真无邪令人不忍苛责。郑明瑶嗯了一声,别过头对苏湘道:“崇国公主好几日不见皇长子,甚为想念。我这就命人抱来,咱们姐妹同去嘉薇宫可好?”转身对乔如薇语气瞬间变得冷淡:“无事你也退下吧。”
晶莹的泪水在乔如薇明亮澄澈的大眼里打转,她噙着泪点点头,不敢争辩,目送郑明瑶和苏湘走远,方扶着蓝宛缓缓转身。苏湘略觉不忍,望着郑明瑶冷若冰霜的面庞,叹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回头,想再看看乔如薇美丽的身影。
一看不打紧,只听“啊”地一声惊呼,乔如薇身子忽然失去控制。仿佛脚下踩了两个轮子,她脚向后,身子向前,眼看便要肚子朝下重重摔在地上。
她们与乔如薇距离三米不到,苏湘跨前几步,本能就要去扶她,却不知被谁扯住了衣角,差了十几厘米够不到她的手臂。乔如薇吓得紧紧闭上双眼,失声尖叫,手脚乱舞,无谓地挣扎着。她脚边一片硬邦邦的青石路面,若摔倒在地必定孩子不保。
乔如薇眼前一黑,直直向后仰倒,本以为会摔得筋骨俱裂,忽然觉得身下一片绵软。她睁眼一看,自己竟不偏不倚倒在了郑明瑶身上。
苏湘来不及反应,只见郑明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出去,毫不犹豫垫在乔如薇身下。惊诧之余,她忙忙指挥吓得呆若木鸡的蓝宛和水凌,上前一同扶起二人。乔如薇花容失色,俊俏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颤抖着嘴唇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郑明瑶腰部受了重创,立不直身子,精神却好,倚在水凌肩上,握住苏湘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不过受了一点轻伤,不要紧。你快请太医来瞧瞧乔修仪。”
四下慌乱不堪,苏湘一面指挥影言通风报信,一面照顾郑明瑶和乔如薇。苏湘念着郑明瑶的心结,本想把乔如薇送回汉舒宫,却被郑明瑶暗暗使了个眼色。她会意,与蓝宛一同搀扶着乔如薇,终于赶在众人闻风而动之前回到端凝宫,做好了准备。
苏湘明白郑明瑶的用意。乔如薇摔倒恰在与她二人相遇之后,身边除了各自贴身宫婢再无他人。郑明瑶与乔如薇不和众所周知,倘若别有用心之人抓住机会大做文章,将乔如薇滑倒推在她二人身上,再加上一些先期布置,实在百口莫辩。
现下郑明瑶舍身相救乔如薇,好歹保住了她的孩子,就算有人挑拨,赵佶也未必相信。苏湘想到这些,心神稍定,低声问影言道:“乔修仪为什么突然滑倒,你可查到了?”
影言摊开手掌,几颗小小的珍珠乌溜溜闪着耀眼的光辉。苏湘轻呼一声,皱眉道:“难道这是她方才佩在身上的珠链?倘若我没有记错,似乎是王德妃上月送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