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枫飞宁可尹媛不理他,赌气,哭泣,来点情绪,可她清冷的脸,不慌不忙的语气,让他失去了交流的理由。
“我想一个人看点书。”
“好。”
郁枫飞走得有点急,关门声音很大,重重拍在她的心上。
低头,尹媛看自己的脚,盈盈三寸春弓尚不满一握。绣鞋上描的是牡丹花枝,一粒粟谷大小的珍珠裱在鞋尖,他说他喜欢看她轻若风柳的步态。
富贵绣鞋里,裹的是伤痕累累的残脚。
窗外有女子快乐的笑声。尹媛望去,几个少女着了春衣,嬉笑着跑过小巷,虽衣履贫寒,但青春健康。她永远不会有这般自由。
恍然地,心里有了轻叹。
一连数日,尹媛在家安心习字。现在世道不安,难以出行,书信来往又觉突兀,人事有所变更,她甚至不知道父母是不是还在北平醇亲王府。街头报童嚷着小道消息,说前朝皇帝溥仪迁往天津了,和日本人走得很近!
那是她的亲哥哥。
真像一场梦。
门外叩响几记轻敲,郁姝君探进脑袋,脸红红的,有几丝欲盖弥彰的羞涩:“我可以进来吗?”
尹媛添了张凳子,两个女人坐在桌前。
郁姝君笑得很美:“我有话想跟你说。”
尹媛知她藏不住心事,笑:“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少爷?”
“嫂子,你太懂我了!”郁姝君拍了下尹媛的肩,“我喜欢上次来家里的那个人。”
“谁?”
“穿着军靴的那个男人,我喜欢他。”
赵元宗。尹媛心有异样,直问:“你了解他的情况吗?”
“他有妻有子,还有几个小老婆。我都知道。”郁姝君现出一丝失落,不过马上振奋心情,“这都不要紧,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只说上几句话也好。”
“只是说上几句话?”尹媛逗她。
“现在没想这么多。嫂子,你懂的。”郁姝君闪到门口,顽皮地扮了个鬼脸,极快地,她恢复认真的神色,隐然伤感,“我知二哥会反对,但我还想试一试。”
她送过一个甜美的笑,人已闪到楼下了。尹媛怔怔的,事情来得突然,她有点担心。
果然,郁枫飞对此事持反对态度,他根本不允许亲妹妹跟一个有妻室的人有任何瓜葛。
“二哥,我是真的喜欢他,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上了,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连年奔赴战场,不能给你一个安定的家。”
“我又没说要嫁给他,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你现在只是一厢情愿,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又不是你说了算!”
“我是你哥哥!”
尹媛极少见到郁枫飞激动的模样,郁姝君对他有多重要,她很清楚。兄弟分家后,唯有这个妹妹和他走得最近。
阳光流动,地上光影如花开,尹媛扶梯而下,一点水红鞋尖露出旗袍尾端。郁枫飞侧首,眼里闪过忧愁,他是个擅于掩饰情感的人,唯在他在乎的人面前,才有毫无掩饰的情绪。
尹媛心里一片柔软,对郁姝君说:“你二哥说得对,他也是为你好,第一次见面的感觉远不及后来相处时重要。”
“连你也这么想?”郁姝君失望至极,本以为尹媛能帮自己说上几句公道话,不料她站在二哥那边。到底是夫妻,一条心。她赌气跑到屋外。
四月的天,暖得忘了刚逝的严寒。尹媛记得自己刚入郁家时,天地裹素,郁泽卿的红馆放在天井里,灵台升起几缕青烟。她不问,从不多问,每一天都小心翼翼,每走一步都前顾后瞻。今时,她觉得自己要做个抉择了,她想北上寻亲。
“你哪里都不能去。”郁枫飞直直地看她,“起码现在不行。”
“我想他们。”
“等我的事定了,我陪你一起去。”
他总是这么说,出尔反尔,可她连他在做什么,都不清楚。
“我想去学校,你答应了,可后来又要我在家习字。你每天半夜回家,我也不知你为何晚归。”尹媛艰难地吐着字,喉咙如火燎,但她还是说了出来,“我不相信你说的。”
“你在生我的气。”郁枫飞现出一丝勉强的笑,他很累,不想妻子也给他压力。
“不,我想见我的家人,我不想失去他们,北方那么乱……我想自己决定。”
“外面很危险,我担心你的安全。”
“这是我的事,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找到他们。”唯有这个心愿无法妥协。
他蹙眉,不容商量地,他带她进了房间。窗子叫人锁死了,连遮光的帘子都换成厚实的天鹅绒,那种熟悉的感觉一上来,尹媛浑身一颤。
“很多时候,需要一点耐性。你嫁了我,我也是你的家人,我不想你出事。”
郁枫飞吻了下妻子,锁上门。
房间里只有一枝烛,门带起的风卷灭火光,眼前淹过黑暗,漆黑无依。
“郁枫飞!”
她不信他会这么对她。
尹媛死命拍打着门,手掌落在锈迹斑斑的把手上,鲜血绽开如暗莲,触目惊心的艳。
没有人回应。
绝望,一下子席卷全身,也终于下定决心。
当日晚膳由顾嫂送进来,尹媛向她要了纸笔,又无心问了句郁姝君的情况,不料顾嫂失了脸色,说郁小姐还没回来,细问之下,才知道郁姝君被人绑票了!
尹媛大惊:“绑匪是谁?”
“不知道是谁,就一个条件,要少爷交出什么地契,否则……”顾嫂抹了把泪。
尹媛首先想到乔樊,转念一想并非乔家的报复,乔家已远离洋场。与郁家有仇的人还有谁?几次三番刺杀郁枫飞的又是谁?
浙兴里三十四号。月明,乌唳。
有茶香,茶烟薄雾朦胧了红灯笼,身旁的女人更迷人。衣裳青红翠蓝散了一地,空气中氤氲着湿润、甜腻的芬芳。郁川歪倒在菊枝的大腿上,他什么都说,从郁泽卿的遗嘱,到他父母的死亡,再到与顺音的不快,统统说了个痛快。他把这个日本女人当成了情人,三十四号是他们的香巢,茶清酒浓,还有他遍寻不着的爱情。
檐角婉婉飞铃,叩出玲珑声,几片竹叶儿飘落、伏地。一墙之隔,墙根暗草埋沙。
皮鞭挂在墙上,有发黑的血迹;铜拷铁镣,沁出水珠的墙,这里是一个刑室。
郁姝君觉得冷,汗水淋漓脸色苍白,像一座安静的淋雨的雕塑。
唇哆嗦着,她问:“你们是谁?”
回音从深处传回,眼前人影如鬼魅,隐有打铃声。
她发出一记恐惧的尖叫。
郁枫飞彻夜未归。军火工厂未上轨道,从欧洲购置的机器刚下订单,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差错。如不交地契,郁姝君必定凶多吉少。情急之中,他想到了乔家的十亩地,地契由沙同管理。
无非是一切重来。
在赵元宗的帮助下,郁枫飞清理了地下军火工厂的所有痕迹,几桶汽油,一把柴火,祖父留给他的军火工厂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消失了,总比被日本人夺去强。
风涩气燥,燎原的火扑面无限清楚,一时,荒野举目皆异,风景皆殊。
郁枫飞有了丝恍惚。很快,他恢复镇定。
不过来春一袭野火。他会回来的。
郁枫飞回到家,郁修明在厅里候着,他看上去十分焦急:“二哥,让我去吧,我知道怎么跟三十四号那班鬼子打交道。”
“小心点,把四妹平安带回来。”他嘱咐道。
他拍了拍三弟的肩。郁修明转身离去,郁枫飞的视线从未离开过他的背影。
深院落红如糁,碾碎的花蕊上,是一个个小脚印。阿珍刚从这里走过。她走得急,难捺欢愉。少夫人被少爷关在暗室里,下人们散播闲话,说什么的都有。
阿珍听到了车熄火的声音。
长步障,一簇小纱笼,流苏滴着雨水,这里是郁枫飞给尹媛建的花园小道,阿珍转过小路,径直入了主人睡房。门没锁,一推,绮艳流金的床,帷帐翻飞如蝶。
室内散发着神秘的香。
阿珍深深吸了口气,所有的帘子放下,重重阴影盖了大部分视线,她噙了丝笑,打开墙角的箱子。
她取了一件旗袍,一双绣鞋。
郁枫飞习惯性地上楼,褪衣、脱鞋,他坐在床沿,才想起尹媛被关在暗室。
顾嫂早就替她开了门吧……他吩咐过的。
室内很暗,郁枫飞早习惯半夜归家,昏黄的光线他很快就适应了。他看到掩在帷帐下的一双小脚。米粒大小的珍珠点鞋尖,他最喜欢她穿这双鞋子。
她原谅他了,郁枫飞糟乱的心情一下子理顺,她终究是理解他的。
隔了几重帷帐,他在她面前坐下,像个多情的公子。
帷帐飘飘浮浮,像是诱惑。郁枫飞撩开往里走,她就走到另一面,玩着迷藏。疑惑时,见一袭旗袍萎谢地上,帐子里的人,此时空无着物,若隐若现女子光滑的躯体。
一只手伸过,去掉他衬衣的扣子。
是的,她在诱惑他。
郁枫飞抱起帐中人,连同帷帐,一起滚落到床里。
那扇门总是忘了关。
楼梯行至半途,尹媛听到了睡房里杂乱的闷声。有重物滚落,熟悉、暧昧的声音。门开了条缝儿,她看见丈夫精壮半裸的躯干,他身体下有个女人,即使帐子胡乱纠葛,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锁了她,然后与别的女人承欢。尹媛怎么也想不通。
那个女人是谁,她却再不想知道。
尹媛匆匆下楼,立在楼口的大花瓶被她扫到,轰隆一声巨响。她是故意的,撞上去,不躲不避,满地碎片,像无数尖利的伤口,刺入肤骨才有快感。她一直在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吧……
缠绵像花期,有长有短,开落有时。
巨大的声响贯彻郁宅,郁枫飞回神,扯掉身上乱七八糟的纱帐,门洞开,风呜呜灌进。
落在他皮肤上的,那双女人的手,有着薄薄的茧子。
怒气横生,有丝惊惧。粗鲁地,他把那个女人拖到了地上。阿珍一丝不挂,亦不羞涩,她睁大眼睛,问:“少爷,你不喜欢阿珍?”
“滚,立刻从这里滚出去!”
“我不走,我喜欢少爷,我想留在你身边。”
她的脚上穿着尹媛的绣鞋。心里悸动,郁枫飞低道:“把鞋给我脱了。”
阿珍照办。一双层层包裹的小脚,一点一点褪去袜子,这样的动作,郁枫飞莫名郁躁,这个女人不是尹媛,带着某种被世界审视的不安,他快步逃离睡房。
他在找他的妻子。
下人一指里间:“夫人在那里呢。”
尹媛走了出来,顾嫂正准备赶阿珍出门,她见到,拦了下,回头对郁枫飞说:“你可以留下她。”
他急于解释:“媛儿,我以为那是你。”
这分明是种侮辱,尹媛冷冷的,言语挂霜:“当时我在暗室里,这是你的嘱咐……如果你想留下她,不必捏造这么多借口,你是这里的主人。”
“你真不介意?”他厌恶她故作清冷的表情。
“我想阻止,你不也和她入了房?我说不,有用吗?”
“这就是你现在想说的话?”
连她也不相信自己,郁枫飞失望至极,说话就有了恶意:“好,我娶了她!”
痛楚像疾风刮过身体,尹媛微微颤动,她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向上走,她并不想回那个地方,可她一定要取回她的东西,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嫁妆。
她每天都在寻找沟通的机会,可是有什么用?
从她嫁入郁家的第一天起,这一切就像个步步趋向完整的笑话。
有人进了大门,是郁姝君和郁修明。看来三十四号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不过两日不见,郁姝君像变了个人,沉默、隐含着怒意。
“姝君。”郁枫飞迎上去。
郁姝君揽了郁修明的手臂:“三哥,你送我回房。”
她甚至不愿与郁枫飞多说一句话。郁修明打圆场:“二哥,四妹受了惊吓,让我来照顾好了。”他的脸上有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安静得只有墙钟晃荡的滴滴答答声。
尹媛来到睡房,地上有她的旗袍和绣鞋,她厌恶,不愿多掷一眼。箱子打开,她的东西全都动过,她取出一方丝帕,把春宫图包好,还有那个镶红豆的骰子。
“六点是肩头的齿印,五点是额前的梅花,四点是鼻翼的雀斑,三点是掌心的命痣,两点是眉下的凝眸,一点是臂上的朱砂。一点是一人的梦想,两点是两生的情花,三点是三千的红尘,四点是四时的平安,五点是无色的盟石,六点是六劫的浮生。”
这是他与她的情话。情浓时是誓语,情淡转而成戏言。
好像哪里错了。尹媛拼命摇晃着脑袋,忍住汹涌的泪,她真觉得哪里错了。
这时,郁修明的话从身后飘了过来:“二哥,说真的,我劝你这段日子还是躲一躲,日本人那边发了怒,那几顷地的火烧了两天都没停歇,他们是怀疑咱们鱼死网破啊!”
“他们绑架四妹,要挟我交地契,然后现在是我出去躲避?”郁枫飞的怒气一下子宣泄在弟弟身上,揪住他的领子,“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郁修明撕破脸皮:“我跟他们说了些什么?现在全都怪起我来了,要不是你瞒着我们弄爷爷留下的那个什么军工厂,能到这地步吗?我告诉你,我早知道了!在老头子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他肯定会给你留点什么,现在好了,风声传到日本人的耳朵里,你不丢性命也完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跟他们搭上了!”
“郁枫飞,你别血口喷人!”郁修明恼羞成怒,“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跟日本人走得近?”
郁姝君本已进了房,听见争吵又回来。她以前都站在郁枫飞一边,这次向着郁修明:“二哥,是三哥他送了地契到三十四号救我的,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他。”
郁枫飞目瞪口呆。郁姝君没加理会,转而说:“三哥,你能陪陪我吗?我心里难受。”
郁修明滑过一丝笑,对兄弟说:“二哥,别说我这做弟弟的没提醒你,这件事是你做得太绝了,惹恼了日本人。我劝你这几天躲躲。”
郁枫飞恍悟,咬牙切齿:“这是你想要的结果。”
“别这么说,要怪就怪老头子太偏心,惹得人不得不造反。”郁修明瞟了眼尹媛,“虽然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让你娶前朝王爷的女儿,不过二哥,这个女人似乎帮不了你什么,因为前朝遗老遗少们,现在都归到东洋人门下去了,要找她还不如直接跟东洋人打交道。”
“你闭嘴!”尹媛忍无可忍,她容不得郁修明羞辱她的家人。